在勐海大地上看植物:读刘华杰《勐海植物记》
发稿时间:2020-06-01 11:30:00 来源: 光明日报
《勐海植物记》
刘华杰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苦苣苔科大花芒毛苣苔 图片选自《勐海植物记》
兰科球花石斛 图片选自《勐海植物记》
非常时期,在家抗疫。正好一大批书等着阅读。每天早晨,我会用最清醒的大脑坐在窗前,借着自然光读刘华杰老师写的《勐海植物记》两个小时。
我阅读时有个习惯,会几本书换着读,又正好我在读20世纪著名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的有关文章。刚好读到她著名的“行动理论”:强调人只有在与他人分享这个世界、共同拥有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积极行动,才能使人获得意义。2016年,我采访刘华杰老师后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文章标题是《刘华杰,博物学的倡行者》。倡是倡导,行是践行。阿伦特的那句话正好可用来诠释刘华杰写作这类书的出发点和效果。
观照本土植物的倡导者
勐海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一个县,东西最长横距77公里,南北纵距115公里,总面积5511平方公里,这样一个小地方,著名的博物学家刘华杰竟然为它立了个植物传记?
读完《勐海植物记》,我再次发现刘华杰这几年从没停止“行动”。北京周边他就写出了《燕园草木补》《崇礼野花》《延庆野花》,然后回到他的故乡写了《青山草木》,这些书皆观照“本土”植物。2018年刘华杰获得一个机会,他开始当候鸟,从北方飞到南方,来来回回共6次,目的地是西双版纳的勐海,最终为勐海这个很多人还不知道的小地方做了一本大书《勐海植物记》。
在采写刘华杰博物人生的那本书《看花是种世界观》里,我曾问过他,博物是立于本土好还是到远方更好?刘华杰回答:从训练的角度讲,不了解近的,远的也不可能了解。记得当时我是以约瑟夫·洛克为例,我只知道洛克在云南丽江的雪嵩村呆了27年半,在那儿研究古纳西文化。刘华杰告诉我,洛克对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贯穿其一生。刘华杰提到,1955年我国翻译引进过苏联科学院院士奥勃鲁契夫主编的一本书《研究自己的乡土》,这本书中说,要成为本国本土的真正的公民,就必须自己研究本乡的田野、森林、平原和山川的一切。不久前我读完英国作家娜恩·谢泼德的《活山》,薄薄的一本小书,书的主角是苏格兰东北端的凯恩戈姆山脉,那是作者对一座山的诗意的地理探索,已成英国自然文学的经典。谢泼德在那座山脚下的一个小镇生活了一辈子。那么,作为外来者,一个总在北方看花的人来到南方西双版纳的勐海,刘华杰看到了什么?
《勐海植物记》的字里行间一直在强调野生物种多样性和本土物种的重要性,他告诉人们,要树立一种观念:本土物种总是好的,安全的。那么怎么知道一种植物是不是本土种呢?首先要准确辨识它们,其次要查资料搞清楚是否为本土种,不能凭感觉判断,比如鸡蛋花、佛手瓜、落花生、朱蕉、木薯、凤凰木、腊肠树,银桦等虽然在勐海常见,但不是勐海的本土物种。
刘华杰用较大的篇幅举例谈了植物的命名和鉴别方法,这本书的学术性彰显出来,书中收录的每一种植物都标注了拉丁学名。与此同时,刘华杰强烈建议植物志还应当收录植物的大量俗名,包括地方名、土名,这些名字本身有历史文化痕迹,它内含着某个民族或者说某一方水土的人与植物的情感关系、智慧和文化的积淀。
6次深入勐海考察的踏勘者
《勐海植物记》通篇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书写,作者的这种亲历记拉近了理想读者——持此书进入勐海踏勘核验者,当然也为本地居民和外来游客提供了最基本的植物分类学知识和名实对应信息。
作者6次深入勐海县各个乡镇,经历60多天的实际调研和野外拍摄,年、月、日、时间、地点、天气标注得清清楚楚,查阅了《云南植物志》《中国植物志》等大量资料,对看到的植物一一进行了分类认定,有些线路不同时间会反复走,为某种植物的花期、果期补拍照片。某次,刘华杰为拍一高坎边沿上正开花的桔梗科植物,差点失足,幸而他有丰富野外生存经验,机敏地把自己的身体朝后放倒,减小了对松土的压强,迅速用一只手死死抓住泛滥生长的入侵植物飞机草自救,有惊无险,这类野外考察经历的呈现,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和可参考实用性。
刘华杰在勐海县的山道、城镇、密林间留下扎实考察的一串串脚印外,更为后来者栽定了一个个醒目的“路标”——此处进去可在哪看见蔷薇科坚核桂樱;此处进去有几株湄公椎,其果仁可饱腹,口感不错;此处有外来物种瑞香科土沉香,大片种植时会导致虫害:此处玄参科(原为马钱科)醉鱼草属的密蒙花,当地人用于煮米饭,是天然可食用黄色染料……
游记体式的讲述符合博物学的传统,我这个读者兴致盎然全盘接受。笔者对本科学习地质学,硕博做哲学研究,本职是在北大教授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科学史的刘华杰一向敬佩不已,对植物的认知分类他比许多学植物的人更专业,这本书采用APG IV系统和PPG I系统进行分类,收录苔藓植物、石松植物、蕨类、种子植物共120余科400多个分类群,约占勐海植物总数的1/12。全书侧重关注本土野生种,在物种描述中重视民族植物学和地方性知识,一再给当地政府提出优先辨识、利用和展示本土种以及避免单一种植的各种建议。
这本书令我讶异处多的是,刘老师关于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在书里有新解。他认为茶叶、蚕丝、瓷器、豆腐是货真价实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远好过现在的高科技。种茶制茶与植物有关,养蚕缫丝与动物有关,开采高岭土烧制瓷器与矿物有关,这四大发明渗透了中国各阶层人的日常生活,对内对外影响巨大,前三者都曾是全球贸易的主角。
谈到勐海的经济植物,刘华杰老师提到橡胶树林中生物多样性很低。同时还他苦口婆心地一再建议所有普洱茶产区应想办法压缩产量,避免恶性竞争,保护茶区生态,保证普洱茶品质,做到可持续发展;普洱茶的文化申遗应该各产茶区联合申报。在一次茶文化研讨会上,刘华杰逮住机会从博物学角度谈了对古茶树保护的建议——1.改进宣传,避免茶树越老茶越好,茶叶存放越久越好之类的片面说法,这样才有可能把“啃老”变成“敬老”。2.拓宽视野,学会长远计,若能保护住大量古茶树,相当于为全世界保护了重要的遗产,对于弘扬本地茶叶文化,提升全县茶叶知名度都有好处,而急功近利,利用古茶树只可能肥了个别企业,受损害的是勐海的持久利益。3.加强研究,包括宏观田野调查、标本采集,分类学植物化学和微观分子层面的研究等。
中国博物文化复兴的践行者
读《勐海植物记》我的关注点除了刘华杰笔下对当地植物的描述,最在意的就是他书里贯穿始终的生态文明理念。书里有一段话,我想这句话不仅只针对勐海而言,我认为那是一个有良知的学者对所有地方的官员说的话,恭录于此:为了本地经济社会发展宜尽早编写本土植物志;不要贪恋别人家的好植物,应优先辨识使用、展示、宣传本土种;慎重引进、使用外来物种;严格禁止在行道树用苗中使用非本土种,因为那样做是不自信的表现,相当于用自己的广告牌给别人免费做广告;立即建立本土苗圃,向社会各界提供各种本土种苗;规划勐海本土植物园,研究、开发并展示本地特色植物;改变单一种植局面。
逛早市是刘华杰了解一个地方风物的习惯,每到一地,不同的季节去,他都记挂着当地的农贸市场,这样可以真实了解到当地野生植物的利用状况,这与植物学和人类学有关,更与民族植物学有关。
除了写植物,刘老师也会以外来者的身份和心态对勐海的佛寺建筑做一番研究,穿插着,把一座佛寺的故事也讲了。曾经,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植物园内生长了半个世纪的一株降香黄檀于2015年10月10日夜间被盗,这鲜为人知的事件成为刘华杰笔下的“靶子”,他就此严厉批判了长期以来国人变态的消费习惯,让许多珍稀物种遭殃。
《勐海植物记》是“勐海五书”之一,图片精美,叙述晓畅,可供园林、博物、自然教育、生物多样性保护、旅游和生态文明建设领域的读者参考。该书系由已定居勐海的著名先锋作家马原策划主编,目前已出版的两本书我都读了,我读的另一本是著名诗人、博物旅行家李元胜的《勐海寻虫记》,也很好。《勐海植物记》是一本对勐海倾注深情而负责任的书。书虽说讲的是勐海植物,但在普洱居住过的我,读了这本书后也解开了很多观察普洱植物时存下的疑惑,毕竟普洱、版纳山水相连。但是,我更想说的是《勐海植物记》立足小地方,视野却向外超脱,正如我们读《沙乡年鉴》读《活山》时不会只局限于认识了沙乡或者凯恩戈姆山一样。
刘华杰是中国博物文化复兴的践行者,每每在野外考察,看见自然之美时都感叹再三——有的人忘记了欣赏大自然!我相信,刘华杰在这本书里倾注的知识智慧拓宽的思路不会消解你对勐海的神秘感,他已亲自为后来者栽下了路标,跟随他你一定看得见他的发现甚或还会看见他不曾发现的。(杨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