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情深可动人——读杨继国散文集《灵性高原》
发稿时间:2021-05-11 11:14:00 来源: 文艺报
我与杨继国先生已经相识20多年了。印象当中的杨继国先生待人谦和、气质儒雅,说话办事经常真情流露,不做假饰——论及痴情其中的文学和摄影,则眉飞色舞;听闻世间诸多不公不平之事,则义愤填膺。在我的心目中,更多时候,他是一个仁厚的兄长,也是一个至情至性、诚恳坦率的文艺创作家。现在,他的最新散文选集《灵性高原》就摆放在我的案头。我读其文,思其为人,遂有下面的一些阅读心得和感受。
读杨继国先生的散文作品,首先感动我的是作者内蕴于文章当中的那样一种深情,一种对亲人故友、对西北故土家园和山水自然的浓情爱意。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写散文没有感情的投入怎么行?而我要说的是,创作散文当然无情而难以成篇,更不要说去感动读者。然而,情的抒发和书写却是有讲究的,深深浅浅的刻度也是有差异的。有的人经历了一些生活事件,走了些地方,看了些岁月的浮华表象,稍微有些情感的冲动,未等到思想沉淀和心灵发酵,便迫不及待地一挥而就发之为文。结果,文章是见诸文字了,内蕴的情感却多少有些苍白和枯瘦,像是一锅过早跑了气而没有蒸熟的馒头。实际上,文章当中的情感并不是想深厚就能深厚的。作者的心情和思索,往往是要经过岁月的磨练和时间的淘洗才能够变得异常醇厚的。当代散文大家吴伯箫有言:“亲身经历的事,也要经过一番回味、洗炼,把浮光掠影变得清晰明朗,片面感受汇成完整印象,才能构成一篇作品的雏形。真的写出来,最恰当的时机又不知等多久。”(《无花果——我和散文》)一句话,散文佳构,其为文写作时间可能会不足三五个时辰,然而,其思想和情感的沉淀却可能要费去三年五载,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就仿佛一坛酒,年深月久的藏品大多数时候会是绝妙的佳酿。我说杨继国先生的散文情感深厚,恰恰是因为他的许多叙事、抒情之作,决不是匆忙当中的应景之作。相反,它们带着他的多年的思想和艺术沉淀,带着他发自内心的思恋怀念之情、热爱故园的赤子之情以及感悟社会人生的率真之情。《灵性高原》这本散文集中有两篇怀念父母之作,分别题名《无花果》和《马莲花》。这两篇文章篇幅都不很长,但读后却令人久久难忘。父亲因为大弟弟患病,半年间竟白了满头乌发;母亲因为童年时的儿子误食了钢珠而寝食难安、大费周章,直到在孩子的粪便中发现了钢珠才一展笑颜。这样的力透纸背的书写,实在不是应景写作可以得来的。它们的背后显然有着深广的情感之海在支撑。贺兰山和六盘山是坐落在宁夏境内的两座名山,歌咏书写者代不乏人。可是,我们看到的散文集中的两篇文章《踏访贺兰山》和《六盘山路行》却都不是泛泛的抒情写景之作。何以见得?我们来看杨继国笔下的贺兰山是怎样的面容:“三关口的北边,是小滚钟口,俗称‘小口子’,系当年西夏国王消夏避暑的地方。走进小口子,山凹处和山底平坦处流水潺潺,浓荫蔽日,诚如清人润光所写的‘一路芳香都是药,千林老树尽生苔。浮云似水流将去,怪石如人立起来。’但纵目望去,四周的山峰和我们见惯了的南方的山大不一样,不但草木极少,而且每一块石头都是零碎而尖锐的,就像剑簇和刀丛一般,在灼热的高原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狰狞的铁灰色,尽显其强悍和雄性之美。与南方阴柔的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给人以独特的感受。”这是夏日里的贺兰山,它的“流水潺潺”和“浓荫蔽日”确乎有江南山水之妙,然而,谁又见过有着“像剑簇和刀丛一般石头”的江南的山!如果没有对西部山水的浓情厚意,没有对家乡的深沉的情感做积淀,没有对北方的山的细致观察,又怎么能懂得尽显强悍和雄性之美的贺兰山!六盘山骤得大名与一代伟人毛泽东所作的词《清平乐·六盘山》有关。这使得许多人想当然地认为六盘山只是一座“英雄山”。杨继国的散文《六盘山路行》避开通常的颂歌写作路数,只记述了自己走过六盘山路的若干次经历。无论是目睹六盘山春天的风姿还是夏天的浓艳,是在六盘山下不知名的小店享受佳肴“羊肉小炒”还是于深秋季节拍摄一群回族姑娘。作者如实记录当时内心的欢喜与跃动,情感的真与纯于貌似平淡的描写和叙述中丝丝缕缕地呈现出来。读来,不能不使人回味良久。
杨继国先生毕业于复旦大学,曾经受过学院气氛的熏陶,走上工作岗位后,又长时期从事过文学评论工作和文艺领导工作,这使他的身上更多了一些所谓的“文人气质”。读他的散文,会发现他是一个极其喜欢与大自然对话,与山水亲近的作家。也就是说,在他的精神深处,中国古代文人的那一份与山水相依相恋的情愫是始终存在着并时时准备迸发而出的。湘西名城张家界拥有中国最独特的山和最优美的景,杨继国先生雨中游览名山胜景,感觉此山此景仿佛处于青春年代的少女,似羞还怯(《雨中张家界》);黄山为五岳之尊,在杨继国眼里,山景又像是一首首流淌着的诗,一幅幅飘动着的画(《再游黄山》)。其他如夜访留坝张良庙,于寒溪找寻萧何月下追韩信处,探秘三江源、走马额济纳、贺兰山下种牡丹等等,莫不是文人情愫的真实体现与张扬。我愿意把这种文人情愫视为一种文人的真性情,视作一种格物致知探究世界真相的求索精神和永远浓烈得不易改变的知识分子的深沉情感。知识者因为这文人情愫而超越俗世日益沉沦的灵魂困境,杨继国先生因为这难以抹掉的文人气质而显得格外可爱。
古人论文有“修辞立其诚”的说法。诚者,心也,是说写文章者要有一颗真实、淳朴的心。优秀的写作者的灵魂从来都是清澈见底的,他们会在写作中自觉地排斥一切虚伪做作和不真实。台湾散文大家余光中在谈到散文创作时也说:“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不像诗可以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也不像小说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隐身衣。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散文的知性与感性》)读杨继国先生的散文作品,不仅会为其深情灌注所打动,更打动我们的,是他文章当中所流露出来的那样一种“明澈的诗心”——没有丝毫伪饰的真情的自然表达。这显然是散文创作特有的松弛和本真状态。熟悉杨继国先生的人都知道,这位搞文学评论出身的文联主席,还是一个有品位的摄影家。痴迷摄影的人成百上千,许多人能够道出这个行当的分外艰辛,可是有谁能够说得出摄影“发烧友”的巨大喜悦?杨继国在一次成功地拍摄了“长河落日圆”之后这样写道:“虽然是极度的劳累,但心里是极端的痛快。回来的路上,月亮已高挂在天上,无垠的沙漠如同镀了一层白银。月色如霜,好风如水,情景无限。我们都歪歪斜斜地行走在沙漠中,大声谈笑,大声歌唱。这一瞬间,我们都快乐得如同回到童真时代的一群小孩。”(《美丽瞬间》)在这里我们已经看不见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隐饰,我们看到的只是作者一颗简单明澈的心。收在《灵性高原》这本散文集中的《从玛多到玉树》《晶莹剔透的巴颜喀拉山》《多彩神奇的高原》《拉卜楞的盛会》《狮龙宫殿与年宝玉则》五篇文章是杨继国数次探秘三江源时陆续写作的游记。我们读上述游记,眼前当然会浮现雪域高原的特殊景色——无边的旷野和扑面而来的白色云朵。然而,透过表层的文字,我更愿意感受作者笔下的那份“纯真”——一种抛却了人间功名利禄之心的“赤子”情怀。对杨继国而言,自然是心灵的镜子,是人类精神的家园,是供我们研读的一本大书。面对绝域高原的大美风光,他的内心世界突然升腾起童年般的情感——这种童年时代朴素率真的情感已经被现实的尘土遮蔽了许多年。他脱去了成年人的矜持和伪装,又一次回归孩子般的天真、好奇、激动、狂喜,迫不及待地打开全部的感觉器官,倾心感受和抚摸身外的一切。此时,高原清冷的空气中有草的甜味飘来,山边的流岚正显现万种风情,一望无际的晴空蓝得仿佛可以滴下蓝来,心房就在这辽阔静寂的时空中温柔地有韵律地跳动。应该说,杨继国的文字里有至纯的人类童年期的气息。在无情岁月的腐蚀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早已经丧失了这种宝贵的童年期气息。现在,当一个年近古稀的艺术家将一篇篇饱含着赤子之心的作品奉献于我们眼前时,我们除了深深的感动,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是被誉为“美国文学之源头”的爱默生说得好:“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够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他们至多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灵性高原》这本散文集中还收有《寻石记》《淘玉记》《赏陶记》《贺兰山下种牡丹》《牡丹的精神》等表现作者人生情趣的文章,亦颇可一读。我国的散文,事实上从来也不排斥“记闲”和“记趣”。我以为,“闲”和“趣”貌似凡俗,实际上却是人生“味道”的真实再现。不错,在风沙扑面、豺狼当道的年代,文学是抗争的、战斗的。然而,在和平年代,文学理所当然地要担当一份休闲的义务。休闲不是玩物丧志,不是避世出世,而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和战斗。杨继国先生的“三记”和《贺兰山下种牡丹》等篇叙述作者赏玉、搜陶、玩石、种花之经历,如数家珍,情趣盎然。最难得的乃是其中由对玉、石、陶、花的赏玩中所生发的一些动人心魄的哲思。而这些经由岁月风雨之吹打、人生阅历之锤炼、心灵世界之发酵和酿造的智慧之思,我以为是上上品质的佳酿,饮上一杯当然会是余香满口、甘之若饴的。
众所周知,杨继国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文体家。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他是宁夏文学理论和批评界的风云人物。他对回族文学的深入研究和对宁夏文学的宏观把握与精确描述,其思想的敏锐和文字的纯熟与老到,常常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击节称赏。近十余年间,杨继国先生于散文写作一途用力甚勤。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深长的人生思索,“修辞立其诚”的艺术追求,使其于为数众多的散文作家当中独树一帜。作为探究其散文写作的基本路径,现在有必要对其创作语言的独特风格分析一二。首先,他的文字里蕴含着滚烫灼人的情感。无论叙事、写景,还是议论、抒情,他的感情从始至终处于丰沛、饱满状态而绝无干瘪枯瘦之情形。读他的文字,会发现,“率真、坦诚、无伪饰”是伴随其写作始终的旋律。我有时候禁不住要猜测:这样的一个深情灌注之人,也许常常会在心底里自语“无情莫如离去”。他是那种常常要扑在世界上面并且与之相拥相抱的创作家,或仰天大笑,或失声痛哭。所以,你在他的文字里看不到厌世者的悲观、哀叹、怨愤、詈骂,相反,它们显现着一个进取者的豪情与勇气,一个痴爱人间的艺术家的万般柔情。再者,杨继国的文字里饱含着古典的诗情与画意。我们都知道,杨氏是一个自小就喜阅读的人。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长时间浸染和钻研,使其对汉语的美质(简约、明快,讲求韵律和对仗)逐渐有了深刻的体察和认识,并能够在创作中自觉运用。我们读他的散文,经常会感觉到他的文字中的唐诗宋词的神韵。仅举一例:《晶莹剔透的巴颜喀拉山》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当时,我们从青海西宁出发,一路上过青海湖,穿花石峡,在玛多看弯弯曲曲小溪似的缓缓流淌的黄河,在星宿海看星星点点如珍珠般撒落的万千湖泊。”这是一段叙事性文字,然而,“在玛多看……在星宿海看……”这一组排比句却是韵味十足的带着古典情韵的描绘。“弯弯曲曲”和“星星点点”四组叠词的运用,会让人很轻易地联想到李清照的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事实上,杨氏文章中经常会出现大量的非常工整的对偶句,以四字对偶句居多,间或会采用更长一点的对偶句。这当然显示了其良好的古典文学根底,也清楚地表明他在文章境界和语言上融会古今的不懈追求。其三,杨继国的文字细致、妥帖,他是那种能够以漂亮的文字建构逼真传神的事物景象与人生画面的作家。诚如大批评家本雅明所言:优秀的作家仿佛一个匍匐于花蕊之上的蜜蜂,因为真的已经贴近了要描写的事物,嗅到了事物本身的气味,所以常常能够以文字提供生动得了不得的世界具象。于是,在“探秘三江源”这组作品的文字呈现中,读者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者三上巴颜喀拉山时所看到的不同风景,天上的雨意云情,坡上的草色深浅;可以看到高原秋阳照射之下的“金色牧场”;可以看到世界屋脊上独有的如此阔大深远、纤尘不染的无穷碧空。是的,杨继国的文字优美、洗练,苦心经营却又仿佛率性、随意。我读他的文字,确乎有读陶渊明诗的感觉——平淡处亦是丰腴处。他的那些灵活而多妙趣的句子,是春风里尽情舞动的花草,是清流里鳞光闪动的鱼儿。比如:“往湖中望去……湖水碧绿清澈,一眼见底,水中自由自在游着不知名的鱼儿。这些精灵个头不大,晶莹透明,见人不惧,反而迎向前来,摇首摆尾,煞是可爱”(《狮龙宫殿与年宝玉则》);又比如:“这就是花王,宁争一时之灿烂,绝不平庸度一生。它在春末开放,不争春,不掩饰,不矫情,不惜力,炽情似火,赤诚待人,季节一到,倾其所有,喷薄怒放”(《牡丹的精神》)。这样貌似平淡其实奇崛的句子,其思想之源和艺术情调就不仅连接着深厚博大的中国文学传统,也折射着作者非比寻常的人生经历和阅尽人世的沧桑感和超脱感。清朝文评家赵翼说:“赋到沧桑句便工”,观之杨氏之文,信然。(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