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垣与爱情:映照一个王朝的背景——评《大明城垣》
发稿时间:2021-10-08 12:01:00 来源: 文艺报
如今的南京城垣,是朱明的遗存。朱元璋初得天下并定都应天府(今南京),建国号意在大中,既而祈天,乃得大明,历史上称明朝、明代。直到定都的前两年,一代开国君王听进了大学者也是其幕僚朱升的建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开始兴建宫城,继而便开始大规模地兴建都城。凡30年,先后征召100万之众,鬼斧天工般地建构南京城墙。作家陈正荣对这一历史片断进行撷取,创作了长篇小说《大明城垣》。当然,对历史原型的追寻和对历史事实的顿悟来自于作家本人对史料以及城墙的深爱。他说,南京的城墙他至少走了超过十五个全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光是一种量度,更讲究思考的深度。
刘勰说:“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用近四十万字宏大的巨制来讲述600多年的沧桑,而且素材来源于从砌进就定格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典藏”中,作家一定会处心积虑地穷尽其智慧及至于体魄。南京,历史上被称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拥有最长最完整的城墙是其最重要的实物证据。据史书说,南京筑城肇始于越城,至今只在外秦淮河边留下一抹记忆;后有三国时东吴孙权于建安十六年将治所迁至秣陵,次年修石头城,改秣陵为建业,为中国文学留下了不朽的名篇,即便是“虎踞龙盘”,也只落下“山围故国周遭在”。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对历史的追溯,总是能让人触摸到历史进程中的脉搏和走向,总是能听闻出历史朝代更迭中的壮歌与悲鸣。被史书早已界定的大明一代的歌声与传说都在时间的流逝中缄默了,可陈正荣的长篇小说《大明城垣》似一曲深沉的歌谣,透过当代的意识向人们诉说那个久远年代的城垣与爱情故事。这部长篇小说是从当代一次特别的考古发掘之新闻报道着墨。当然,这样开头的结构并不是小说家的擅长,也不是典型的小说笔法,或许是作家的随心所欲,或许是写作中的突发其想,兴许是作家经过文学阵痛后的有意的预谋。考古学家向陈正荣讲述了在南京城墙中发现一块特别的明代城砖,上面有男女两只手印和“袁水汤汤,窑火旺旺。我手妹手,日明共长”十六个字。作家与考古学家们共同努力,经过对城砖上铭文仔细的辨析,找到了制作这块城砖的匠人们的故乡,自然也让作家确定了小说的历史方位和叙事的流向。考古学家看到的是可以还原的一段历史,而作家仿佛进入了对一段存世600多年的“密码”的破译之中。作家没有沉浸于对城砖本身诸如制作技艺、历史断代、碳十四测定等的揣摩,而是借助于“有心之器”,从林籁结响中听出吹竽弹瑟的美妙,解码出一波三折的故事。
作家显然把自己谙熟的新闻写作方法,借鉴到小说的叙事方式中来,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小说通过一块特别的城砖这个“新闻由头”,演绎出了窑工汤满一家三代人与那个筑城时代的故事。主人公汤满的祖孙三代与制砖、烧窑、筑城有难舍难分的不解之缘:汤满父子先后参加了凤阳城、南京城的筑城,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聪慧的汤满不仅勤奋劳作,更是烧出了令人惊诧的“白玉砖”,受到朱元璋的嘉勉。然而,无意走仕途的汤满,深怀匠人之心,执意要做一个出色的工匠。这部小说中除了主人公汤满外,先后塑造了汤和七、汤丙、铁柱、李黑、刘顺一、黄牛四等等这一连串镌刻在南京城墙砖头上的名字,通过精巧的构思复活了这些在城墙中沉寂的名字,并将他们编织在其故事中,以让人们再度通过小说来记起那些参加明城墙建设的匠人,审视那段历史的进退与功过。
汤满的一家几代传承,故事是完整的,情节的设置也合乎历史和人物命运的逻辑。袁州府宜春县月亮湾汤和七是一烧窑匠人,一生用心只做好一件事,烧出远近闻名的“和七窑”。洪武十一年,朱元璋决定将应天(今南京)作为京师,两次征召匠人筑城。儿子汤丙来到应天烧窑。汤丙的儿子汤满也烧得一手好窑,深得总甲的女儿袁明月喜爱并一见钟情。不料却遭遇总甲的阻挠,将汤满送到京城役作。汤满陷入痛苦的深渊。一天,他发现了糯米土并烧出色如玉石、质地似铁的“白玉砖”。袁州提调官隋赟向朱元璋献上“白玉砖”,皇帝十分赏识,进而召见窑工汤满。大明城垣建成,皇帝论功行赏,汤满也获得提擢,任工部员外郎。但汤满早已与意中人隐居山中,过着平静的生活。小说结构了一条为主题服务的主线:古代匠人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这一深有意味的故事之核既表达对古代匠人的敬意,也通过营造真实的历史氛围来揭示朱元璋的多重人物性格:有魄力、有远见的帝王,同时也是充满嫉妒、刚愎自用的暴君。当然,这是故事本身的真实性所决定的。就像斯蒂芬·金讲的,把故事当成埋在地下的化石。这并不是事先的构思,而在事物发展的必然情势之中。
《大明城垣》在着眼于上述这一条明亮主线的同时,为了丰满人物的需要,在情节推进中,不失时机地将汤满与明月姑娘的情感线也写得如同一杯清茶般雅致。主线在副线的衬托之下,让读者生出读下去的欲望。作家没有把汤满和明月的爱情,写成如杜十娘那般曲折哀伤,跌跌宕宕,起起伏伏,没有过度的渲染和煽情,而是将他们的情和爱写在了制砖与烧窑的劳作之中,写在平常的夫妻与隐逸的生活之中。就叙事的着力点来看,并没有朝着海枯石烂的方向去点染,而是朴素中见真情,平实中诉衷肠。“袁水汤汤,窑火旺旺。我手妹手,日明共长”写在砖上,砌在城墙中,既是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流露,也反映这对男女真实的生活图景。是写实的,但更是汤满和明月对生存状态的满足,是憧憬也是对爱情的忠贞与见证,人物命运随时间的蹉跎也定格在城垣的悠悠岁月里。小说的尾声写得挺有意味,并没有落入窠臼般的前后呼应,而是讲述这对男女在安邦定国大业之后对南京城墙的重访。用男女之间的对话,展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既写实也浪漫甚至是虚幻。在明月看到城墙中刻有“总甲袁满正”时,一声“父亲大人,是我,明月”的轻吟,随婆娑的泪水将从前的一切洗去。正像她的男人所说:“城墙建好了,皇帝死了。”难道“英雄成败转头空”就是一句暗淡了历史天空的谶语?小说用历史的笔法和宏观的视角,将主人公汤满一家的命运和匠人的生活状态置于明代初年的政治帷幕中,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大时代中的小缺口,看上去是有相当的视角差,应该是立起来了。就《大明城垣》而言,我们在匠人们的劳作中,体会到了统治者的意识,看到了一个王朝兴衰成败的背影,抑或还有文明的赓续。(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