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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小说集《双十一》:日常、传奇与小说的生命逻辑

发稿时间:2021-08-18 11:15:00 来源: 文艺报

  林那北在创作谈中这样形容《南北货行》的主人公陈酒月:“他不是具体的谁,而是站在人群里特别不起眼的某类人,有点迷迷糊糊,不善察言观色,不想迎合谁,也不懂为了多分一杯羹而调整此刻的笑容。”中短篇小说集《双十一》呈现了8个这样颇具钝感的平常人物,无论是离婚后帮前夫养宠物的玉茗、与丈夫假扮兄妹不断相亲的亚静、自发为老板远行讨债的陈酒月,还是想为受男朋友欺负的妹妹报仇的工厂保安曲东喜、扮着张飞卖猪肉脯的男孩杜奇,这些人都资质平平,颇有些没心没肺、安于现状,在人情练达方面不及平均值。小说依然是极具林那北个人特色的晓畅明快、轻盈俏皮,当这样的语言被用来呈现不够伶俐、略显笨拙的人物,让人感觉到叙事美学的特殊张力。

  《双十一》叙事美学的更大张力存在于传奇元素与日常生活和这些小人物之间。林那北擅长在普通人的故事中引入传奇元素,呈现平凡人生的高光时刻。热门的话题、曲折的情节、激烈的冲突、戏剧性的突转,林那北的小说往往利用这些套路虚晃一枪,她的真正目的是借此展开被各种耀眼光芒遮蔽的普通生命,让这些人物的内在人性光芒真正浮现。

  《双十一》选择用节制且节约的叙述来呼应中短篇的体裁容量。比如《家住厕所》中的厕所保洁员豆子,工作和吃住都在寺院最角落的厕所里,每天说的话仅限于卖卖厕纸,一个星期出不了一趟寺院大门,人际关系简单,父母去世、姐妹不亲、儿子跟着离婚的前妻,唯一的朋友也已经20年没有联系。相比之下,他的发小米伟仓的故事就跌宕起伏得多,部队大院出身,大学去了北京,生意做得很大,与合作伙伴起冲突后杀人潜逃,投靠住厕所的少年玩伴。作者偏偏就写了一事无成的豆子,对米伟仓发迹、杀人、潜逃的跌宕人生只是作为侧写略略带过,小说叙事聚焦于普普通通的豆子,体现出作家对历史变局中小人物命运的一贯关注。林那北冷静而克制的书写把读者带离波澜壮阔的事件,跟她一起沉浸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去追随他们情感状态的纤毫变化。《美弟》也是如此。主人公玉茗离异索居、以狗为伴,独来独往,得过且过;前夫吴鼐平则完全不同,在官场上力争上游官运亨通,离婚后马上娶了年轻漂亮的电视台主持人,“官当得好好的,孩子又快来了”,这个时候却莫名其妙地失踪。通常来看,后者更值得一书,林那北却反其道而行,所有叙述都围绕玉茗展开,对发生在吴鼐平身上的事情不做过多解释,直到小说结尾也没有交代吴鼐平究竟怎么了。没有交代,只是因为对玉茗来说,原因如何、结果如何都不重要,她也不想追究。显然,小说聚焦的不是事件本身,事件只有撞进主人公的内心时才值得一提。这种沉浸式的日常书写营造了小说的氛围感,主人公的茫然、困顿像密不透风的云雾将读者层层包裹。于是,那些微弱的、改变现状的努力一下子就攫住了读者的心神。在以普通人为中心的日常叙事中打入某些传奇的元素,这是林那北小说叙事的一大特点。叙事的日常性、凡俗性与传奇性的矛盾与融合,使小说成为作家构建价值世界的美学形式。

  小说集《双十一》是一种现实向度的、与现实相互对话的传奇。8篇小说多为当代现实题材作品,即便是讲述数十年前故事的《蓝衫》和《南北货行》,也设定了真实的时空背景,是在丰富考证的基础上进行的历史书写。小说叙事的展开回避绚丽与夸饰,也不设置复杂的矛盾和极端的险境,事件和人物性格淡化处理,故事的节奏不疾不徐,作者的切入面仅仅是有些憨傻惰怠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日常生活的书写中,大量细节的连缀没有落入对“生活流”的复制,而是以传奇性的引入与生活拉出一个足以审视的距离。《蓝衫》结尾的处理便是一个例子。小说用大量篇幅描述了文英追赶红军大部队的艰辛,当她终于找到队伍却发现自己并不受欢迎,丈夫以及战友们都以为她是出卖同伴的叛徒。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村妇女遭受如此暴击,文英此时的选择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为自己辩解,“就在这一刻,她决定走。……她向前走,步子迈得很大,客家女人的大脚在青石板上啪啪啪响着,然后她就出了土楼,出了县城”。此刻,她的革命事业才刚刚开始。没有环环相扣的情节推演和详尽铺展的前因后果,文英的前后转变是小说集《双十一》中少有的极富戏剧性的一幕,生命的能量在叙事的结穴中骤然迸发,纪实与虚构交织,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成长史中注入传奇的力量,凸显了这位普通妇女的坚韧和信念。与张爱玲式传奇的悲剧色彩不同,我愿意称林那北的传奇是强烈的生命乐章,具有一种提振人心的清明和通透。

  《双十一》和《张飞老师》从不同角度探寻网络化生存时代中复杂的人性和人际关系。这两个故事更加写实,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紧张、生命的变幻无常,经典传奇的理念和技法在这里被用来拓展小说中日常的疆界。《双十一》中,丈夫青兵让亚静与各色人等不断相亲,企图以此牟利,夫妻二人平淡的生活由此变得险象环生:青兵让妻子去相亲,却又不愿意让其他男人占了便宜,还要手忙脚乱地安排好20多个人的见面时间;亚静在与相亲对象的独处中同样小心翼翼,要时刻提防是否露馅、是否安全……人物与环境之间的紧张感扑面而来。《张飞老师》的传奇性更多是通过人物前后的转变,以及主人公和其他人的对照,彰显生活平静表象下的变幻无常。猪肉脯店摄像头所记录下的老板常天兵和姐姐杜薇的私下情事成为小说的爆发性细节,让男孩杜奇的生活脱离了一成不变的轨道,人物的多面性由此揭开:常天兵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也是杜薇的爱慕者和资助者;凭借优异成绩走出乡镇在大城市落脚并结婚的姐姐,却原来也要不择手段往上爬;相形之下,涂着黑脸扮成张飞卖猪肉脯的男孩杜奇似乎是小说中唯一的清明澄彻之人,这桩情事的发现让杜奇羞愧不已,下决心离开小镇。杜奇从小说开头安于现状的得过且过到结尾毅然决然的离乡远行,他的转变在细水长流的日常描写中一点一点地堆砌,却始终未及成形,直至那个节点的到来,仿佛画龙点睛,小人物身上隐藏的生命的无名能量在瞬间爆发,小说内在的生命逻辑由此才得圆满。

  林那北笔下的传奇内敛而节制,内蕴于世事人情,依附于主人公单纯心性所支撑的一往无前的天真,寄托着提升世界精神质量的价值诉求。《南北货行》最直观地体现了这一点。在陈酒月的冒险中,作者没有任由故事信马由缰地奔驰,她不过分堆砌讨债过程中的紧张刺激:酒月被日本人抓住,有人以身相护,救他出逃;酒月被认为出卖了同伴,但很快就重获信任;老板给酒月穿上的夹袄里藏着地图,让他去桔州讨债其实是以他为媒介向革命者传递消息,但酒月在这个过程中一无所知;甚至鬼子上门来,比酒月还小的女孩被打死,酒月却毫发无伤……酒月的幸运无疑带有传奇色彩,然而这份传奇却是作者有意为之,毕竟,“酒月啊,你这样的人要是都不能过上好日子,这世道能好吗?”《双十一》的主人公们都或多或少具有陈酒月的一些性格特质,但是,只有在陈酒月这里,作者才直白地坦陈写作用意所在。林那北不是看不到生活洪流背后强大的支配力量,但是,她愿意用小说向愚钝致敬,予世故圆滑以冷厉的凝视,这是献给小人物的生命礼赞。

  日常与传奇在林那北节制的书写中交相变奏。她没有一味地描摹现实,追求日常的真实感,《双十一》的现实性集中体现在对日常生活氛围的塑造上,呈现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人间,以及人情世故的厚重包裹。她也没有任由传奇攻破现实,在保持叙事现实感的同时,引入传奇元素帮助主人公脱离险境,展现普通人的不普通,这恰恰是对人性之光的呵护。毋宁说,传奇书写保护和强化的是“忠诚、信义、仁慈、厚道”这些善良品性的生命力。因传奇元素的加入而产生的与现实的距离,开辟出对时代的精神质量进行反省的超越空间,使作品成为对现实世界进行美学重构和价值建设的载体。(郑海婷)

责任编辑:张诗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