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文学经典的“另类”打开方式
发稿时间:2021-03-24 12:25:00 来源: 文汇报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倪文尖主编的《新课标语文学本2.0版》新近出版。制图:李洁
本报记者 许旸 实习生 江玉娇
前不久,作家余华亮相某教育培训机构“教中高考作文”引热议,相关话题在社交平台上持续发酵,并引发新一轮追问——当下舆论中的应试写作与文学阅读何以如此割裂?颇受关注的大语文究竟应该如何教、如何学?文学经典是居于高堂的艺术还是家常调味品?
日前,申城两场读书会上不少作家和学者“接力”探讨这些话题,倪文尖、罗岗、毛尖谈“教育、语文、文学,没一个省心的”,汤拥华、小白、金雯、黄平聊“文学教授懂文学吗”……现场人气爆棚、互动踊跃。数位学者在会后间隙接受采访时谈道:“不是说作家不能教作文,但如果讲应试作文,却又囿于应试作文,甚至愈发功利化、套路化,就浪费了传递文学魅力的机会。事实上,语文素养和文学才情的培育,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需建立一个理性的、哈贝马斯意义上的讨论语文的公共空间平台。”这也从一个侧面反驳了“文学已死”的论调;不但没死,文学或能找到新的活法与破圈密码。
朱自清《背影》里“买橘子”怎么成经典梗?
阅读是语文的基本面,所谓开卷有益,但如何开卷才更有效?前不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倪文尖主编的《新课标语文学本2.0版》前4卷出版,第5卷年内将推出。出乎倪文尖预料的是,他重读当代经典文学的语文课系列视频在B站上先“火”出圈了。
光看视频的标题,就相当 “网感”——《多年以后重读〈背影〉,才看懂朱自清的父子情有多复杂》《当你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会觉得温暖还是伤感?》,三集平均半小时的视频加上预告累计播放量近160万次,许多网友跟帖留言:“好久没上过这么棒的语文课了”“原来课文还能这么读!”
比如聊鲁迅,倪文尖将其形容为“原点”级别的存在,1918年完成《狂人日记》《孔乙己》的鲁迅,“找到了一种讲述他最深刻生命体验的故事的方式”。鲁迅“独宠” 《孔乙己》到什么程度?他不仅将小说亲自翻译成日文,还将其解读为“描写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写得从容不迫”。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多乎哉?不多也” “茴字有四种写法”等桥段,倪文尖在视频里解读了《孔乙己》的叙事层次,这种丰富性恰恰体现了好小说的魅力。“它最初是会认同小说里的主要人物,读者往往是被叙述者带着走的,一开始可能觉得孔乙己是一个挺可笑的人。但读到最后,看到那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文字很有画面感,隐含着鲁迅的分身。”
在《背影》的解读视频里,当读到“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这句时,倪文尖没有局限于通常语境下的感人父子情,而是结合朱自清父子的生平、交集细细梳理出缜密的时间线,读者会发现,《背影》蕴含了层次丰富的情感。“你父母给你的爱,有时候很让你感动,很让你受用,但你不爽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事情的另一面是什么?就是控制。”视频娓娓道来个中缘由,有网友点评,“突然理解了自己的老父亲”……
“编学本、策划B站视频课,都是在探索语文教育的边界与可能性。”学者罗岗认为,如果把语文仅仅等同于创造性思维、文学想象力甚至文章表达能力,其实是很难教的,不是一会儿就教得出来,因此要找到“可教”的路径。学本编选古今中外名篇范文时,力求解决“读什么”的问题,对选文做旁批、提点、圈画等辅读助学处理。这就摒除了文章的生硬拆解,而是尽力找到当代读者“情绪共鸣”的燃点,打通经典与当下语境的新通道。
“有时大家都不敢讲语文知识,其实语文还是有可教、可学的一面,需要顶层设计者去殚精竭虑、集思广益地研究。”倪文尖坦言,最初做《新课标语文学本》的动力“不在语文而在教育,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理想主义和情怀。高中语文应该告诉你怎样做一个中国人,你对中国的文化、文学的认同是什么。”他打了个比方,全面语文素养好比“五棵树”——文化传承、精神修养、现代思维、社会应用及语文才能,须齐头并进、不可偏废,“以听说读写能力为核心的各种语文基本素养,语文学习的事实概念、原理、技能、策略、态度甚至是习惯,是可以教的,是能够训练浸润习得的。”他希望通过选文和辅读,真正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不论是应试能力,还是语文修养。对此,作家毛尖赞同“把语文教育的主战场拉回到学校”,而不是单一依赖课外辅导机构或靠家长“恶补”。
给经典粗暴“贴标签”不可取,文学是一种与世界沟通的“筛选机制”
当更多作家学者走出“孤芳自赏”或“小圈子”的局限,从更丰富多元的层面去鉴赏传播文学之美,年轻学子受益的不仅仅是作文提高了几分,而是从经典中阅读到和自己不同的生活经验,对更多“远方的人群”产生观照。
“文学给予人更多经验,让我们既抱有热望又会体验到人世的复杂无奈。”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文学批评入门》作者汤拥华提到,他每周都会在课堂上和同学们讨论作品,但需警惕简单的情绪宣泄或快餐式“贴标签”,如《红与黑》是“凤凰男的逆袭”、《包法利夫人》是“爱慕虚荣的白穷美”等粗暴评价。他认为,我们不能时时刻刻用“现实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吗”来衡量作品中人物的真实性。一个人物要“写得扎实”,生气勃勃,有血有肉,而不是模式化、脸谱化,仿佛用来图解某种身份的漫画;其次是“写得合理”,要有一贯的逻辑,不能随心所欲,任意制造意外和陡转。他认为,在读文学经典《安娜·卡列尼娜》时,不能仅仅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裁判或者谅解,而应了解安娜的整个情感过程,以及其身处的社会背景。如果仅凭表面化的形象特征品评人物,或者孤立地裁判某一行为,是很难真正读入文本的。
杜甫有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好的文学批评,同样是对经典阅读的一种致敬。“有洞察力的文学教授,应对文学有基本的洞见,一种天然的理解力。”学者、翻译家金雯认为,《文学批评入门》通过作家笔下人物的表情、语言和动作去琢磨隐晦的内心活动,用自己的方式作出深层阐释,使读者恍然大悟,这恰是“文学批评家最大的责任”——既延续作家的阐释游戏,用自己的方式阐释出文本中埋伏的种种细节,并由此指出各种可能性;又永远为读者留有一扇窗户,让自己的理解有被其他理解松动的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最经典的文学作品永远不会枯竭,即使过了几百年也不会,仍保有开阔丰富的解读空间。”
她观察到一个现象,在边界越来越模糊、不断流动和扩大的社会交往中,人群增多,而人与人普遍的连接变得困难。正因如此,文学的 “润滑”与 “共情”显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作家小白认为,文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写作者的一种 “筛选机制”,“作品永远在追求让更多人懂,只是现代文学有时使用种种修辞和叙事技巧来设置阅读门槛,它让一部分人率先进入,然后逐渐产生更大范围的影响力,形成某种语境,最后让更多人慢慢懂得。”
在评论家黄平看来,我们需要找到和他人对话的方式,而文学在尝试解决与外界沟通的障碍,“语言像一个托盘一样把经验放在其中托给另一个人”,人们期待在文学阅读中诞生更多“独一无二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