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 只因“人间要好诗”
发稿时间:2024-04-10 11:01:00 来源: 北京日报
路鹃 刘冠卿
芳菲四月,“致敬巨匠 百年诗情”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千家诗庐山踏春诗会等活动将纷至沓来。以花为约、以诗会友的“诗会”,自古就是中国人的一大文化雅事。今天人们用优美的诗句歌颂生活、赞美时代的同时,也赓续着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传播着华夏文明的美学成就。
清代王云绘制的《西园雅集图》。
以诗为“会”形制初现
早在春秋时期,就有“诗可以成群”之说,指的是诗歌的魅力足以群聚众人。诗人会聚一堂,在唱和中交流心声、寄托情怀、以诗会友。“当筵歌诗”就是那个时期最流行的“诗会”形式。
“当筵歌诗”中的“诗”指的是《诗经》,文人雅士通过引用《诗经》中的语句来展现文学素养和语言艺术,有“不学诗,无以言”的说法。
《左传》记载,当年晋昭公宴请齐景公时,席间行投壶之礼,赋诗助兴。晋国名将穆子举箭而歌:“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歌词的意思是“有酒如淮水,有肉如小岛。我们国君若一箭投入壶中,就做各国的盟主”。投中后,轮到齐景公。齐景公也举箭唱和:“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把宴会中的酒比作蜿蜒的渑水,把肉比作山冈,感谢晋昭公的丰盛款待,并言称,我若一箭投入壶中,就和您更替兴起。由此可见,“当筵歌诗”是当时聚会活动的亮点。
西汉时期,以诗为“会”的形制逐渐显现。西汉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在都城长安未央宫北阙内南北大道的西侧,一座宫殿正在建设。这座宫殿以铸铜为柱,架柏木为梁,故取名柏梁台。西汉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柏梁台建成,汉武帝在台上大宴群臣,凡是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要按照官位高低每人赋一句有关述职的诗句,依次唱和,能诗者方能上座。其一句一押韵的联句形式,史称柏梁体诗。通过清代人张澍所辑《三秦记》一书可略览当时的盛景:“汉武帝:日月星辰和四时;梁孝王武:骖驾驷马从梁来;大司马:郡国士马羽林材;丞相石庆:总领天下诚难治;大将军卫青:和抚四夷不易哉;御史大夫倪宽:刀笔之吏臣执之;太常周建德:撞钟伐鼓声中诗……”这种会聚众人共同赋诗的方式,也是最初诗会的雏形之一。
魏晋“雅集”开创新风尚
汉魏之后,“雅集”成为诗会的重要载体。有现代学者将雅集描述为“由文人作为主要参与者,以风雅为标榜的一类群体性活动”。诗歌赋咏虽然仍是雅集中的题中之义,但活动形式开始趋向多元化发展,宴饮唱酬、讲学论道将“雅谈”浸入到文人墨客的日常生活中。同道者深度探讨人生哲学和精神追求,灵感的碰撞开创了诗歌流派,同时也让雅集这一诗会形式成为了传承两千年的文化风尚。
回望西晋,石崇的“金谷园雅集”开启了后世文人雅集的先河。《世说新语》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通过“王羲之得知人们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并列,又认为自己和石崇相当,神色非常欣喜。”这件事,可以感受到石崇和《金谷诗序》在当时的影响力。石崇是西晋时期有名的富翁,他在洛阳郊外金谷涧中建造了豪华的金谷园,在他所作的《金谷诗序》中有如是描述,“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
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石崇与当时最为知名的文人名士潘岳、陆机、陆云、刘琨、左思、欧阳建、杜育、挚虞等24人组成“二十四友”。他们相聚于石崇的金谷园中,与美景相伴、饮酒赋诗,金谷雅集由此而起。当时风行“竹林七贤”中向秀提倡的“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玄学思想,影响了此时的诗风。因此石崇所作的《金谷诗序》多有对眼前富裕生活、生命无常的慨叹,如“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东晋时期,兰亭雅集最为著名,一句“修禊(音xì)事也”道出当时的举办背景。所谓“修禊”指的是夏历三月三日上巳节的春禊活动,人们将酒洒入水中,用兰草蘸染,滴洒到身上,意在将身上的污秽清除干净,驱赶邪气。文人士大夫便趁着春禊时节,去郊外临水宴宾,举办休禊雅集。兰亭雅集有王羲之、谢安、孙绰等东晋名士共41人参加,名士们分坐于蜿蜒曲折的溪水两侧,曲水流觞,畅叙幽情,并由此诞生了王羲之醉后所书的中国第一行书《兰亭序》。
东晋士人在经历了政局动荡与家国之乱后,更加看重精神自由。此时的文学内容以诗人对灵魂和宇宙的哲学思考为主。我国著名古代文学史研究专家逯钦立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载录了三十七首雅集诗作,描写了山水景物、宴会情景,感叹人生、抒发心怀。大自然的美景给予文人泉涌般的灵感,他们寓玄思于山水之间,显示出魏晋士人独特的审美观和精神世界。
兰亭诗会刻石拓本。
本版供图:视觉中国、北京日报图片库、IC photo
唐代联诗会注重合作
诗歌在唐代达到极盛,成为了文人酒桌娱乐和日常交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便在官署西开文学馆,曾与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文士,欢宴畅饮,行令吟诗,抚琴弄墨,其间的闲情雅韵正如白居易所描写的“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随着科举制度的成熟,新兴文人士大夫成为了唐代重要的社会阶层。私家聚会成为文人的新型聚会方式。因此诗会雅集的举办往往带有维护自身声誉、地位的深意。如唐代画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曾提到他的先辈魏国公与司徒沂公在私家宅院之中举办雅集,“雅会襟灵,琴书相得。”当时的聚会还会依据特定的时节,进行主题聚会。唐代大历年间的“浙东诗人群”曾作《忆长安十二咏》,从一月到十二月细数四季景致、节日烟火、回顾诗会雅趣……主题各不相同。
这一时期,联诗会蔚为风尚。不同于传统诗会独立创作诗歌的方式,联诗会依次接力完成诗作的形式更强调了合作性,诗人在接连唱和之中显示出了极高的创作技巧和文学素养。颜真卿在浙江湖州刺史任内,组织的月夜品茶联诗会最为著名。月光如水,数位茶友在夜色氤氲中,在碗盏叮咚中,一句一句悠悠联诗,佳茗助推诗兴,茶香浸润诗意,首联的“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已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
宋代文人群体进一步扩大,雅集诗会更显繁荣,其中“西园雅集”最负盛名。宋神宗时期,驸马都尉王诜在汴京府邸——“西园”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文人聚会,史称“西园雅集”,与东晋的“兰亭雅集”并称华夏文明的两大美学盛宴。得益于“宋画第一”的李公麟所绘的《西园雅集图》,以及书法家米芾题记的《西园雅集图记》,后人才能窥见此次盛况的冰山一角:与会者囊括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等16位翰苑名流,他们诗酒相酬,品诗画志趣,西园成为了他们的交心之所,西园雅集也因此名扬天下。
丁香诗会焕发现代活力
2023年4月10日,丁香诗会上的艺术家为观众表演诗词朗诵。
2019年2月19日,27岁的北大女博士陈更(左二)获得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总冠军。
明末清初,朝代更迭。这一时期,诗人群体流派纷呈,文人墨客或是抱团取暖,或是砥砺气节,抑或是抒发情志,诗人的心态都在诗作中倾情流露。
康熙、雍正时期,“冶春诗社”被广为称道。冶春,意为游春。清代诗人王士祯在扬州期间曾有过两次红桥修禊,其诗酒唱和的所在地——红桥西岸的茶酒社,后被《桃花扇》的作者、清代戏曲家孔尚任更名为“冶春社”。冶春唱和引发的诗兴文风形成了一种文学流派——冶春诗社,文学史上也称广陵词派,广陵词派拉开了清词中兴的序幕。现在,冶春诗社在扬州瘦西湖徐园内的社址,成为了一处具有人文意义的园林景观。
乾隆年间,诗社的发展趋向多元的态势。其中,女性诗社兴盛一时。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中,“海棠诗社”“桃花社”也侧面反映了闺阁中的诗社流行风潮。如《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在众人作咏菊诗后,李纨评价黛玉所作的诗“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在第五十一回,众人评薛宝琴的怀古组诗“自然新巧”……在众人作诗、评诗中,可看出当时人们对自然清新诗风的偏爱。《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也擅长诗词表现,为小说点睛及为书中人物代拟的诗、词、曲、赋等作品共计274篇,表现出对诗歌神韵悠远、意在言外的审美追求。
咏物诗作也常见于清代诗人聚会中,书画、花鸟、亭台楼阁等符号展现出文人的风雅爱好。诗会中,诗人将生活中的事物赋予艺术化的表达,幻化成浪漫的意象,构造心中的理想美学世界。袁枚在《九月十七日蔗泉观察招同人赏菊,分得七古一体》中言:“蔗泉先生事事雅,手握菊花秋满把。替花作主招酒人,也须人淡如花者。卷起湘帘锦作堆,黄云紫雪何葳蕤。花密不妨人亦密,九客团团坐打围。高烧银烛将花照,人影花容同一笑。水近秦淮气自清,风来小苑香尤妙。”诗人从“握花”“银烛”“人影”“花容”等事物中发现情趣,可见当时诗人从日常生活入手,品味其中的审美意趣,揣摩神韵风骨。除此之外,此时在八股、科举为上的时代背景下,诗人更加重视诗词的技巧和工整,炼字功力成为了作诗的要旨。
清代诗社活动既继承了明代部分文学特征,也对后世诗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民国时期,陈去病、柳亚子、高旭先后多次成立诗社,社员文人众多,是民国时期文人聚会的代表。其内容创作不再局限于清朝旧体诗的限制,新潮的诗歌、戏剧等多元化的元素纷呈出现。
丁香诗会也在这一时期绽放出生机,1924年4月,印度诗圣泰戈尔在徐志摩、林徽因的陪同下来法源寺赏丁香,成为了一次文人盛事和朗朗佳话。其实,法源寺丁香诗会由来已久,起源于明、清时代踏青时节诗人的吟诗唱和活动,至清代极盛。每年春天法源寺内丁香盛开之时,僧人备好素斋,邀集文人名士赏花对诗,纪晓岚、龚自珍、林则徐、陈衍等都在此有过诗词唱和,留下了“此间合署丁香院,一度看花一度繁”等著名诗句。岁月流转,文化赓续。在中断一段时间后,2002年北京法源寺丁香诗会再度亮相后延续至今。庭前屋后,丁香盛开,叶疏花密,芬芳四溢,这片丁香花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感受诗歌魅力,回归诗意生活。
当下,《中国诗词大会》等电视节目用高科技、现代化的方式给予了全国观众乃至全球的诗歌爱好者一个品诗的舞台。今年的法源寺百年丁香诗会活动以丁香为媒介、以诗词为载体,融合高端学术论坛、古诗新唱、旧词新曲及线上线下“飞花令”互动等多种活动形式,吸引更多人感受诗歌魅力,回归诗意生活。另外,越来越多的诗歌节目、古风短视频依托网络平台,以新颖的形式向国内外直播,让诗词文化走进生活,让特色中国走向世界,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璀璨诗歌文化传承的同时,也让它们在岁月流转中焕发出新的活力。
西方诗会
从诗人俱乐部到诗歌“擂台赛”
在西方,诗人聚会最早可以追溯到在广场、神庙或私人宅邸中举办的诗人、哲学家和学者组成的文学圈子,他们在聚会时对文学、哲学等问题深入探讨。宗教节日和大型体育赛事活动也成为了诗人相聚的由头,这一时期对神祇、英雄与体育健儿的颂歌题材呈井喷之势,其中不乏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桂冠诗人”为宫廷所做的诗歌颂词。那时人们认为月桂树和桂冠是智慧和胜利的象征,“桂冠诗人”是指那些被官方加冕、获得最高殊荣的诗人。这一称号在英国使用很久,约翰·德莱顿、威廉·华兹华斯和卡罗尔安达菲都有“桂冠诗人”的盛名。
到了中世纪,游吟诗人聚会更为流行,他们聚于城堡宫殿之外,各显才华,诗歌朗诵成为了他们赢得赞誉、提升社会地位和文化影响力的关键手段。
16世纪,文艺复兴在法国如火如荼地进行,语言统一成为了时代的需要。法国诗人皮埃尔·德·龙沙与多拉和杜贝莱等人组成了七星诗社,杜贝莱执笔撰写了《捍卫和宏扬法兰西语言》作为宣言,提出以统一和改革法兰西语言为己任,以创作堪与古代诗歌相媲美的法兰西诗歌为宗旨,渴望推动法语的统一和法国文学的复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歌作品便是龙沙的《悼亡诗》,通篇情感真挚深沉,思考发人深省,尽显其诗歌才华和风格特点。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欧洲经历了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浪漫主义思潮兴起,沙龙和俱乐部的新型聚会方式激发了诗人们的创作激情,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精神知己,在触及灵魂的深入探讨中迸发出灵感火花。在此期间,产生了法国维克多·雨果的《秋叶集》、英国约翰·济慈的《夜莺颂》以及海因里希·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众多著名诗歌集。
相较于诗人俱乐部,诗歌“擂台赛”更具趣味性,没有参与者的身份壁垒,来自城市、乡村等多元社会背景的爱诗之人得以雅俗共赏,乐在其中。这样的赛诗会在德国尤为盛行,参赛者在观众面前一边朗诵他们自己创作的短小诗歌,一边进行风趣的表演,最终由观众评分决出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