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幽梦太匆匆(散文)
发稿时间:2024-11-12 10:58:00 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一个春日。绍兴沈园。
满眼新绿,枝干斜伸,一簇簇鲜花坐落枝头,微风中,馨香沁人。川流不息的游人中,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无意间一瞥,神色诧异,紧走两步,追上一同踏青的妻子,贴心地说:“陆郎在此,何不送酒小叙?”
他叫赵士程,唐琬再嫁的丈夫。名门之后,一直对唐琬心怀倾慕,陆游休妻后,毅然与梦中情人牵手。婚后,对唐琬如柔风甘雨,珍爱有加。在他眼中,唐琬就是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冰清玉洁。唐琬闻言十分意外,她有些犹豫,是丈夫真诚的目光给了她勇气,便和丫鬟一起来见昔日情郎。一别十年,盈盈泪眼,当初聚散心滴血,今日重逢情难按。浮生梦,恨缘浅,谁为逝水东流去?近在咫尺,已隔关山。陆游没想到会与唐婉邂逅,不禁双眼含泪。世间有些情,注定要被辜负;被辜负的情,注定会成为无法摆渡的劫。
送过酒肴,唐琬一个转身,便把心中的忧伤与哀怨,化作了红尘中一抹清风。
喝过前妻赠酒,陆游情难自已,提笔在一面墙上写下了那首令人肝肠寸断的《钗头凤》。据说,唐婉复来此地,见到这首含血带泪的词,悲从中来,不久,竟郁郁而终。
她本该是爱情童话中的公主,白驹空谷、比翼连枝。谁料想,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依绣楼,凭阑怨,草色烟光残照里,冷风侵骨月色寒。目成心许,恩爱却被无情断。
陆游休妻是遵母命。陆母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唐婉亦是官宦之女,颜值、学问、人品,样样不居人下。据说,陆母还是唐琬的姑妈,她为什么要牛不喝水强按头,一手编排出这千古难解的爱情悲剧?
有一种说法,陆母曾让道姑算卦,说唐琬的八字与陆游不合。这大半是野史的牵强附会,封建社会重视命相,两人青梅竹马,早在婚前就应该走完了这个程序,怎么会在洞房花烛之后,以这个理由拆散一对有情人?
还有一种说法,因为唐琬不孕。细一想,也不足以令人信服。陆母即使急着为陆家开花散叶,也不该以两年为期。分手那一年,陆游二十二岁,唐琬年方二十,未来的生活是刚刚按下快门的胶片,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显影液浸泡,陆母怎么就能断定,唐琬不能为陆家延续香火?唐琬再嫁赵士程,不是很快就育有了一儿一女吗?
陆游与唐琬情投意合,婚后暮披晚风,小酌佳酿,同赏银河十万里;晨沐朝霞,轻啜香茗,共期相守一万年。两人的情话令路旁的花草都为之动容:你身着华服,高官显爵,一动十里行人避,我不向往;你蕙质兰心,风姿绰约,回眸一笑倾半城,我不惊艳。只愿青丝三千丈,你我共白头。如果唐琬姿色、才学一般,陆母不会抽刀。那样的婚姻滞留不住儿子的脚步,遮蔽不了儿子的光彩;可是,唐琬太优秀了,亭亭一立,就像清泉流过、兰花绽开,陆母感受到了一种危机。封建社会,入仕为官、建功立业是人生价值的唯一刻度,如果陆游沉溺于情爱而轻慢了功名,她怎么对得起陆氏先祖?
陆母抽刀,还有一个潜在缘由。封建社会,读书作画是官宦人家小姐身份的“标配”。不过,识文断字限于明达事理,将自己的诗文播于墙垣之外,则被视为德性有亏。程颐的母亲很有才华,令程颐骄傲的却是,母亲平生作诗不超30首,且都不存于世。早在东汉,班昭在《女戒》中就说过:“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意思是,有德性的女子,不必特别有才华;恃才傲物,倒不如无才而谦卑。唐婉呢,高洁率性,行不苟合,陆母打心眼儿里不待见这个冰雪聪明的儿媳,强迫儿子写下休书就不奇怪了。
幸福原来如此脆弱,如同一只束之高阁的花瓶,一旦摔在地上就成了难以复原的碎片。也许,陆游曾哀告、央求、落泪,甚至不惜一跪;可是,母亲就是儿子的天,天命难违!唐琬行不苟合,她不会辩白、哭泣,甚至会行若无事,风轻云淡;她的高傲,只能让她把眼泪流进心里;再忧伤,泪水浇灌出的也是迎风怒放的红梅。
唐琬再嫁,肯定是收拾好破碎的感情,想让人生重新出发。如果没有沈园巧遇,没有那首锥心刺骨的《钗头凤》,唐、赵的感情不会浓烈如酒,也会有秋菊一样的清香。一点点抛洒时光,一天天消磨岁月,直到人生进入垂暮,红衰翠减,花残叶落。世间有情人,为爱痴迷为爱狂,有几人不是沿着这样的路走过?或许,唐琬在心中一千次宽慰过自己,明月共赏,秋风同沐,各自珍重,彼此安好。谁料想,被堵塞的情感也会变成“堰塞湖”,一旦漫溢,破防便已注定。陆游的词,让唐琬洞悉了他的内心。十年了,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从未忘记过共享的风月。被痛苦煎熬的她,终于有勇气让情感倾泻而出:“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读一遍陆游的词,唐琬的心就被撕碎一次,等到再也不能缝合时,只能玉碎珠沉。女子痴情,爱情往往是生命的墓碑。
有人说,陆游不该写下《钗头凤》,赵士程十年付出,不抵一首词。
我揣度,送别唐婉时赵士程是什么心情?“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唐婉的这几句词用在他身上同样贴切。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你是落花,我是蝴蝶,尽管女神的心中有旧情安放,他却从来没有给过唐婉一个冷眼。唐婉死后,赵士程发誓不娶,不久殒命沙场。这是他早就预设的结局吗?要为自己的爱画上一个悲壮的句号。情深至此,壮美如斯,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到?赵士程做到了,如松出尘。
较之赵士程,陆游似乎薄情。赵乃皇室宗族,身份显贵,为了心中的爱,毅然迎娶陆家“下堂客”,经历的无疑是狂风暴雨,陆游的遭遇仅是秋日冷风,说他薄情并非苛求。可是,陆游薄情,怎么可能休妻后又将唐琬别馆安置,时时挂牵,日日幽会?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年代,私藏一个已经解除婚约的女人,令人不齿;瞒天欺母更是不孝。陆游知道这是忤逆之罪,但是,他无法抗拒内心的思念。陆游薄情,十年后与唐琬偶遇,怎么会一挥而就,成就了一首千古不朽的名篇?十年风雨两茫茫,相思无期魂断肠。魂断肠,情难忘,欲把心曲说与谁?梦中呢喃语,相拥在红帐。没有思念堆积,没有情感喷发,一首即兴而作的新词,怎么会把往昔的生活情景写得如此逼真,被迫离异后的心境写得这样凄婉?诗人不敢对抗母亲,笔下的“东风”承载着他不尽的哀怨,一个“恶”字,更是把心中的悲伤宣泄得动人心魄。
失去唐婉,陆游悔恨无极。情深似海与无奈休妻,难道是一道无解的方程?
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读书人受儒家思想熏陶,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是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做到这一点,必须入仕。陆游生活的年代,金瓯破碎,大地蒙羞,他的志向是: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爱情,只是陆游生活的一部分;一统中原才是他的人生理想。如果沉溺于个人情爱,在历史的语境中,还会有那个横刀立马的爱国诗人吗?在文学的长廊里,还会有那些雄浑悲壮的豪放诗篇吗?陆游没有决绝反抗,除母亲严命,或许他心中也有一丝隐忧:担心沉醉于花前月下,忘了收复山河的诗与远方。这有些残酷,残酷的真相才可以直面阳光。我想,唐琬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伫立人间的是那个吟唱铁马金戈的陆游;当初吸引她的不正是陆游炽热的爱国情怀吗?因此才一见倾心,至死不渝。
陆游二十二岁与唐婉分手,八十五岁辞世,中间隔了一个多甲子。
一统中原的人生理想始终未能照进现实,忧郁中的陆游,对曾经的初恋切切于心。六十八岁那年他来到沈园,亭台如故、楼阁依旧,秋风吹过,地上铺了一层红叶。两人的心已沉入对方双眸,再漫长的岁月也打捞不上来,唯有思念可以填平时间的壕沟,让破碎的心在冥冥中相互抚慰:“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八十一岁那年,病骨支离的陆游梦中来到沈园,完成了一次“线上”追思:“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心上人化骨为泥,当年写在墙壁上的墨迹也快被尘土遮盖,思念如水,能被时光阻隔吗?临终前一年,陆游强撑病体又一次来到沈园凭吊唐婉,“也信美人终作土”;然而,“不堪幽梦太匆匆”。依然表达了对两人相处的美好时光匆匆逝去的感慨与遗憾,对唐婉,始终相思入骨。
永远有多远?陆游用自己的一生做了丈量,他未负当年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