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网

读书频道

首页 >> 资讯 >> 正文

公羊学与诸子学对嘉道古文的影响

发稿时间:2025-04-07 11:12:00 来源: 光明日报

  嘉道以降,以公羊学、诸子学为代表的新学术思想渐兴,由此促动了古文创作的变革。学界对此多关注公羊学而少有注意到诸子学的影响。事实上,士人往往同时倾心于二家学术,故而嘉道古文的革新,实为公羊学与诸子学的综合作用。《东方杂志》1907年刊发的社评,便将公羊学(今文经)与诸子学视为嘉道古文转型的共同原因:“一则今文之学派大盛也,一则诸子之坠绪复兴也。”(蛤笑《神州文学盛衰略论》)

  公羊学与诸子学在传承上本就关联,二者实可会通。

  其一,宗旨与思维方式。在时代危机刺激下,二者均以匡时救世故而起,都有参与现实政治的品格。刘师培《公羊荀子相通考》云:“《荀子》一书,多《公羊》之大义。”以公羊学重要人物龚自珍来说,他本人在诗中多次提及对诸子的接受,道光二年(1822)诗云:“我方九流百氏谈宴罢。”言及对诸子的浓厚兴趣。道光十九年(1839)诗云:“九流触手绪纵横,极动当筵炳烛情。若使鲁戈真在手,斜阳只乞照书城。”他惊叹于诸子思想的广博,至老境而研读不衰。要之,无论是诸子学还是公羊学,龚自珍都是出于经世目的来接触和学习,经世之旨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学术门户。

  魏源与龚自珍齐名,二人均受到公羊学与诸子学的共同影响。魏源称“《老子》,救世之书也”(《老子本义》),这可与桐城派姚鼐对比。姚鼐亦好读《老》《庄》,他受道家与禅宗启发倡导古文的神韵境界;作为诸子学者,魏源则积极探寻《老子》的现实政治意义,开启了晚清从社会政治角度阐释老子的先河。受其影响,袁昶在目录学分类上,将“九流”全部放入“经济”类:“道、法、名、墨、阴阳、农诸家,皆关治世之术。”(《袁昶日记》)以经世统领诸子之学。

  除共同的经世宗旨外,二家学术均以求“变”为特征,在思维方式上亦得以会通。公羊学主张“张三世”“通三统”,认为变革是历史演变的基本规则;而出于乱世的诸子学,同样主张变法易俗,以家言上抗官学。以龚、魏为代表的晚清士人合公羊与诸子于一体,力主变革。《东方杂志》社评认为新兴的诸子文体多言变革:“诸子之学,又以变法易俗为其要旨,故诸家文集,经世之言最居多数。”作为时代先觉者,龚自珍等在“盛世”表象后发现危机,高言“此不可不为变通者也”(《明良论三》),传承了公羊学与诸子学的变革精神。

  其二,以常州为中心的两派学者之交融。晚清东南学术以常州为核心,学术转移之风向在常州也最为明显。常州既是古文之乡,恽敬、张惠言、李兆洛等阳湖派兴起其间;也是公羊学复兴之地,常州人庄存与及其外孙刘逢禄是晚清公羊学派的创始人。梁启超说:“欲知思潮之暗地推移,最要注意的是新兴之常州学派。常州派有两个源头,一是经学,二是文学,后来渐合为一。”“两派合一来产出一种新精神”,即“经世致用之学”(《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常州学人出于经世目的,融通多种学术,尤其对公羊学与诸子学有浓厚兴趣。以恽敬为例,他首先提出以诸子救文集之弊,其自身古文创作则有得于法家。袁昶发现恽敬古文于法家之外,又有《公羊》风味,称其:“不为刘、姚所缚,生辣气味,颇得于经生之《公羊》家、九流之《申》《韩》家。”(《袁昶日记》)恽敬古文能够兼容《公羊》与《申》《韩》之风,当与常州学风兼容公羊学与诸子学有关。

  从学术交往来看,东南学者或偏诸子学,或偏公羊学,二者往往有密切联络,彼此间相互推重。李兆洛以诸子教授弟子,而其对公羊学也有深切关注。他与刘逢禄相知,撰有《礼部刘君传》。何绍基称:“父执经师李与刘,二申儒术重常州。公羊大义粗闻后,又见先生括众流。”(《龙城书院谒李申耆年丈》)将李、刘二人视为常州公羊学代表。由于共同的经世目的,李兆洛对包世臣、魏源、龚自珍皆非常看重。魏源作《武进李申耆先生传》,亦将李兆洛与常州庄存与并称,谓为“并世两通儒”。包世臣曾从刘逢禄习公羊学,他还曾在李兆洛家居住七月有余,二人亦师亦友;其对首倡诸子文体的恽敬亦推崇不已。从上述学术网络可知,晚清常州阳湖文派恽敬、李兆洛于诸子学、公羊学兼修,而包世臣、龚自珍、魏源则通过与常州公羊学派、阳湖文派的交往、学习,成长为嘉道间经世学风的代表人物,亦是诸子学与公羊学的巨擘。

  以经世为宗旨,以变革为共同思维方式,集公羊学与诸子学于一身的嘉道学者的古文写作,呈现出新学术的综合性影响。以龚自珍《葛伯仇饷解》为例来说,此文以“问曰”提出经学史上的问题,以“答曰”结体,对《尚书》记录的、后经《孟子》解释的“葛伯仇饷”之事进行讨论。这种解经体文章在体制上来源于《公羊传》,《公羊传》常为《春秋》经文归纳笔法义例,如隐公元年《传》文:“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龚自珍仿其笔法云:“仇者何?众词,大之之词。杀者何?专词。杀一人不得言仇,仇不得言杀。”再如,《公羊传》常结合经文中重要词语的训释来阐释经义,这些词语包括人名、地名、行为动词等,在形式上以“……何”“……也”的问答方式展开。《葛伯仇饷解》中说:“亳众者何?窥国者也,策为内应者也。老弱馈者何?往来为间谍者也。”这是对经文中的人物进行解释,认为商汤派往葛国帮助耕种的人实为刺探葛国情报,目的在策划内应,那些为其送饭的老弱则为往来两国传送情报的间谍。

  此文在形式上取法《公羊》,而解经的理据则来自《韩非子》的权谋思想,以此对《孟子》宣扬的商汤之仁予以解构:“王者取天下,虽曰天与之,人归之,要必有阴谋焉。”文章从权谋角度重新解读商汤伐无道,暗喻当时中国为列强构陷罪名以图兼并的残酷外交困局,具有深刻的警示意义。文末点出主题云:“夫葛何罪?罪在近。后世之阴谋,有远交而近攻者,亦祖汤而已矣。”对当时列强的渗透、侵略保持警惕。龚自珍以《韩非子》权术理念解经,其经学阐释目的在于为现实政治服务,公羊学与诸子学在经世的目标下被综合运用。

  公羊学与诸子学都注重思想阐释的空间,但亦有明显差别。同样是经世致用,公羊学主要是在理论上设想历史发展的进程,受其影响的古文主要写政治理想、政治改革;周秦、东汉诸子长于现实批判,因而诸子学主要是对国计民生的考究、社会制度的批判。张岂之指出,“龚自珍的思想中心是他的社会批判论”(《中国思想史》),强调其受诸子学影响的批判性。公羊学将人类社会的演进分为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段,龚自珍《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开篇云:“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表明本文的理论背景是公羊学“张三世”之说。龚文借用其说而微别,提出治世、乱世、衰世三世说,又引申云:“三等之世,皆观其才。”三世人才各有差等,衰世人才最乏。他以衰世影射晚清,由此谈论晚清人才匮乏的现实问题。对具体政治问题的讨论,是诸子学所长;而宏观层面的历史演进设想,则是公羊学专精领域。此文即是在公羊学擘画的“三世”理论背景下探讨诸子所长的现实政治问题。龚自珍《尊隐》则借公羊学“衰世”概念,指出“衰世”中被清王朝摈斥的“山中之悴民”实为国家需求的真正人才,他们“仁心为干,古义为根,九流为华实,百氏为杝藩”,即以具备诸子学涵养为特征。《尊隐》在公羊学“三世”演进脉络中,表彰诸子学人才,也是公羊学与诸子学双重浸润的表现。

  (作者:蔡德龙,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