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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童年后的“越界”冒险——评苏童长篇新作《好天气》

发稿时间:2025-06-06 10:59:00 来源: 文汇报

  钟倩

  继2013年出版《黄雀记》后,作家苏童近期推出长篇新作《好天气》,引发了文坛不小的反响。故事以江南城郊结合部的“咸水塘”为背景,围绕两个在医院偶然相遇家庭的恩怨展开,以细腻而绵密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氤氲潮湿江南水汽的市井日常画卷”。苏童将荒诞叙事发挥到极致,以“寻找萧好福”埋下“草蛇灰线”,用亦真亦幻的日常寓言为精神迷失者“招魂”,既是全面反映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江南社会的变迁史和心灵史,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重构之作”。

  《好天气》共分六章,上半部分侧重“鬼怪赋魅”,下半部分聚焦“时代去魅”。从体量上看,苏童历时11年创作完成的47万字“大部头”,品读起来没有想象中的“丝滑感”,但从内容上说,小说叙事极具文本敞开性和象喻性,如一座年代久远又瑰丽复杂的记忆宫殿,四面八方的门都可进入,承载多元的阐释空间和丰沛的精神内涵。

  灵魂的冒险

  智利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说过:“在这个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侦探一样,须得过坟场,对视鬼魂。”对视鬼魂,意味着与灵魂深处平等对话。倘若用一句话简单概括,“好天气”是作者苦心孤诣设置的“谜底”,一路升级打怪、迂回“破案”,最终是为了坐拥命运的“好天气”,即抵达艺术层面“万象毕呈的完整的谐和”(李健吾语)。

  小说开篇即直奔主题,位于郊区一隅的咸水塘,蕴藉深邃而多元的隐喻:咸水塘出名的彩色天空,源自多种颜色的工业烟雾。五种颜色的天空,夯实“好天气”的精神底色,同时为小说投下诗性光芒——它是荒诞的、迷离的,也是神秘的、诡异的。它的孕育、变幻、冲撞、消失,对应着天空下人们的悲苦遭际。

  俨然,这部小说具有“精神自传”的性质,作者自称小时候在苯酐气中长大,让人极易联想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声音与气味。而酸天气、绿眼泪、白蝴蝶、黑金龙、同名母亲、失踪男孩,串联起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从叙事策略分析,苏童以塘为界,聚焦城区街道蒲招娣与塘西乡下黄招娣两个家庭的偶然交集,因祖母一口带“福”字的棺材引发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棺木被砍、祖坟被掘,如一根隐形的导火索,点燃了两家的矛盾冲突。

  毫无疑问,荒诞叙事是对苦难人间的艺术呈现。自短篇小说《樱桃》起,苏童就开始尝试探寻“灵异密码”,上承古典文学蒲松龄《聊斋志异》之精神血脉,下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之西方叙事,包括《西瓜船》在内的所有短篇小说似乎都是为《好天气》清理外围、做好铺垫,以完成埋藏心底的一桩夙愿:重返童年。溯源他的文学精神谱系,“香椿树街”作为“始发站”,从《米》《河岸》“开始起步”,至《黄雀记》“飞起来了”,而《好天气》不啻于一种“折返跑”后的勇敢“越界”,他比过去更轻逸、繁复、幽深,也就更加的沉重、斑斓、奇异。

  苏童擅长以轻驭重,以肉写灵,以幽暗写光明,以纷繁抵达纯净。他深谙人性渊薮的种种可能性,以“鹅”的精神意象打开一扇生死之门,祖母之死、土葬骗局、坟墓被掘,七奶奶之死、秋红之死等,继而带出复杂的历史现场和各种离奇的死亡。“来自塘西的人生课,总是从死亡出发,到死亡结束。”塘东招娣去塘西招娣家讨要婆婆的棺材钱,从此两家结下不可调和的冤债,蒲招娣背负导致“萧好福失踪”的罪名与舆论讨伐,本是杀鹅陪祭祖母邓罗氏,孰料它参与了祭祀、封坟全过程,直到完成一个长孙的叩首。

  “鬼鹅”通人性,自带“毛茸茸的真实”,能够看见被遮蔽的真相,它推动小说不断转场、情节承上启下,同时与北方驼子的“出场”构成某种互文关系。萧好福的“归来去”注定是个无解的谜,作为“中间人”的驼子,为精神“异化”注入另一重视角:好福神奇现身。驼子与鹅相依为命,他那盛满各式玩具的百宝袋,仿佛施了什么魔法,加固了与三个塘西村男孩的友谊堤坝。驼子被驱离,好福回来了,好福又不见了,苏童以双重视角写出了人性的脆弱、无能与噬骨的恐惧,字里行间回荡着内省式的批判和反思,这是成熟作家超越文本经验的练达之处,也是“童年视角”的二次开掘。

  小说结尾处,“她最后对着远去的鹅说了声,圣诞快乐。她关上门,兜着那鲫鱼往厨房走,又对着我们家厨房的风光说,年年有余,年年有余啊。”与其说这是鹅的最终归宿,毋宁视作咸水塘人的圆满之境,体现中国传统叙事的圆形结构。

  萧家姐妹“新生记”

  好的长篇小说胜在细节的编织。《好天气》堪称“人鬼情未了”的现实主义荒诞史诗,但感人之处在于人物的立体刻画。汪曾祺先生在《晚翠文谈》中谈道:“气氛即人物。”全篇每一个地方都应浸透人物的色彩,那种阴郁的、潮湿的、惆怅的,甚至令人窒息的氛围。令我过目不忘的是作者对手部的细描,很好地凸显日常性和世俗性。一处细节是联防队顾小宽用手铐威胁好英致伤;另一处细节是塘东菜市场姐妹俩的鱼摊前,豁嘴媳妇以同情一家人的名义购买螺蛳,却“习惯多抓一把到自己篮子里”,好英的那双手稳稳地“扳平一局”。所以,后来姐妹俩离家去南方闯荡赚钱并不让人感到意外,而姐妹俩做生意发家暴富后回到咸水塘,在环球水泥厂上建起环球殡葬工业园,这不啻于人世轮回和精神“新生”。

  细节里面住着神灵。黄招娣和蒲招娣同时去回春堂找翁先生看病,一个看耳疾,一个治眼病。翁先生却误把她们当成同一人,连脉息和脉气都一模一样。离开时,天井处两朵被雨打湿的蟹爪菊,构成一种恰到好处的镜鉴关系,苏童的“烘云托月”手法巧妙且娴熟:蒲招娣举起伞尖用力将它们分开:“那两朵菊花仍然在抗拒,它们卷曲修长的花瓣颤抖着,更加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当一朵菊花躺在地上,蒲招娣又捡起放回盆里,一句“这菊花养得真好”,讽刺至极,如凭空一记耳光响亮。

  《黄雀记》的一粒种子

  法国文艺理论家泰纳有个著名的艺术“三因素”理论:即种族、时代、环境。种族是植物的种子,蕴藉全部的生命力,而环境和时代就像自然界的气候,起到自然选择与淘汰的作用。显而易见,《好天气》是《黄雀记》的一粒种子,经过“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的发酵,向上拔节,站成一棵树的静默与生机。他始终从未离开“香椿树街”“枫杨树乡”的文学版图,彩色天空下,萧好福的失踪、归来、梦游、又离开,驼子与鹅共居的怪诞,恍若童年的自由穿梭,为精神迷失者“招魂”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失去的、碎片的、痛切的过往进行清算。

  近年来,文坛知名作家的“返场新作”层出不穷,自带“挖一口深井”的心力和坦诚,譬如,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格非《登春台》、麦家《人生海海》等,但是不少读者难以接受的是作家对自我的重复,背后乃是思想的疲惫滑行,故事的“移花接木”。特别是碎片化读屏的今天,读者对审美的要求不是降低了,反而是不断提出新的要求。

  不得不说,《好天气》也难以脱离这样的诟病。从结构上分析,“外篇”“篇外篇”与余华《文城》后半部分极为相似,“补笔”着墨较多,其中小说第四章“我母亲的三次求诊”,情节拖沓极易导致审美疲劳;而“鬼鹅”形象与作家路也长篇小说《午后的空旷——仲宫镇童年》中,小何子叔叔宿舍里养的猪“何粉红”形象异曲同工,“何粉红”最后进了厂里食堂,而咸水塘的“鬼鹅”温情消失,两者皆有浓重的悲剧色彩。

  苏童此次新作深度开掘和回望童年,借用魔幻和“灵异”的指挥棒搅动“城北旧事”,在“好天气”下激烈冲撞、旋即混淆,于《咸水塘相对论》所谓“偶然与必然、内因与外因”中走向圆满境界——萧好莉怀上了邓家的骨肉,暗喻咸水塘的明媚未来和美好生活。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这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长跑,一直写到最后,不知不觉写了100万字,把我自己都吓着了,然后我对自己说,这个小说不要有100万字。然后我就一直删改,一直修改压缩,不停地调整,最后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文本。”

  “最早的时候,小说叫作《咸水塘史》,但是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给学生们上课时,提到这部小说,北方的同学们都很迷茫,他们不懂什么是‘塘’的概念。我后来想来想去,小说里有很多种天气,不如就改名叫《好天气》。”

  “我脑子里有一个坐标——平面上是乡村与街道的对称,人物上是两个‘招娣’和她们孩子的故事。还有天空的黑与白、气味的酸与苦……各种对峙,反映了初始的街道文明和传统的乡村文明之间的矛盾与融合。”

  “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街道、工厂、农田。这个小说是我个人真实生活经历最多的,因为我确实生活在工厂区,比如小时候我看到的黑天气,彩色的天气,白天气,别人以为是我想象的虚构的,其实都是我看到过的。”

  “我的短篇小说尽管写的都是中国的事情,但如果用一种乐器来表示,用的都是西洋乐器,有的像钢琴,有的像小号、圆号。在写《好天气》的时候,如果仍然用乐器比喻,我会大量地使用民族乐器,里面有唢呐、二胡、笛子、箫等等。审美是一种固执,其实也是一种坚持。”

  ——苏童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