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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新变与文学的超越

发稿时间:2025-06-11 11:22:00 来源: 光明日报

  鲁迅的《朝花夕拾》、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等都是书写故乡的代表性作品。图片选自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根据鲁迅《朝花夕拾·社戏》改编的同名连环画。资料图片

  【文学与故乡关系辨析】

  故乡,是一个人生命最初阶段的生活地,关联着他的成长、童年,维系着他人生中单纯而美好的珍贵记忆,也融合着他最早接受的情感和文化影响。因此,正如有作家所说:“故乡对一个作家的意义,就是母亲、童年和大自然。”故乡很自然地成为作家们执着的书写对象,乃至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源泉。书写故乡往事,成为人类所有时期文学的重要题材。其中,以抒情为中心的诗歌和散文文体是故乡书写颇为集中的领域。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宋之问的《渡汉江》等家喻户晓,《诗经》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更代表着古人对故乡的深切思念。在近现代文学领域,鲁迅的《朝花夕拾》、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等,都是书写故乡的突出代表。

  相比之下,以虚构为要务的小说,与故乡之间的关联要更宽泛也更深沉一些。直接的表现是小说家持续而执着地书写故乡生活,建构起一个以故乡为原型的生动文学世界。世界文学中颇为知名的有美国作家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都柏林,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则有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苏南小镇等。

  更为普遍也更内在的,是故乡情感和文化对作家心灵的浸润,并渗透到其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之中,凝聚为作家的文化和地域个性。在这方面,从现代文学的鲁迅、老舍、萧红,到当代文学的路遥、刘震云、迟子建等,都有很显著的体现。一般来说,故乡记忆越深刻,作家受其影响的印记就越明显。故乡记忆在大众中具有很强的情感共性,因此,故乡书写也比较容易对读者构成情绪上的感染,从而产生心理共鸣。

  近年来,人类社会进入后工业化时代,中国社会也在快速步入城市化进程。在这种情况下,文学与故乡的关系也发生很大变化。比如说,“故乡”的范围在扩大。就像“乡愁”一样,以往的“故乡”内涵基本上局限于乡村。谈到故乡,人们自然就会想到袅袅炊烟、小桥流水、田间地头,也就是乡村景致。但随着社会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很多人的生活与乡村关联度不大。他们从小就生活在城市,儿童生活记忆也都跟城市密切相关,在他们成年后,城市成为他们的精神寄托所在,换言之,城市就是他们的故乡。所以,今天我们谈“乡愁”,不一定就是思念乡村之愁,也完全可能是思念城市之愁。我们谈故乡,也不一定就是乡村,也可能是城市。在可以看见的未来,这种情况应该日益成为普遍现象。

  另外,越来越多的人在失去“故乡”。这与城市化进程有密切的关系,同时乡村也在发生巨变,传统的生活方式特别是传统伦理精神正在发生深刻变化。那些年轻时就进入城市的“打工者”,怀着强烈逃离乡村生活的愿望离开故乡,并试图努力融入城市之中,但文化和现实的多重因素决定他们的心灵难以真正远离乡村,只能在城乡之间漂泊。这一点,在诸多打工文学作品中有深刻的表现。那些曾经的乡村留守儿童,乡村是他们度过童年的地方,但由于现实变化,其记忆中较少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乡温馨,许多来自乡村的80后作家作品清晰地再现了他们对故乡的态度。还有一些作家曾经拥有真切的故乡记忆,在乡村文化巨大变迁的背景下,故乡可能已经不再是现实的存在,而只存在于记忆和梦想中。

  事实上,从更宽泛的角度说,故乡的逐渐淡化已经是当前一个重要社会现象。当前的社会文化面临信息化技术和商业氛围的双重影响,快节奏的生活状态让人们很少有余暇回望故乡。这种现实情况影响到文学与故乡的关系。在故乡被泛化和淡化的情形下,文学是否还应该书写故乡,以及如何书写故乡?是一个很实在也很重要的问题。

  故乡是文学的一个永恒因素,文学始终都不可割断与故乡的联系。当然,随着故乡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发生改变,作家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再沿袭以前的方式来理解和书写故乡,而是需要改变、创新和发展。其中,超越“故乡”原有的内涵范畴,从更高层面来书写故乡,应该是一个很有必要的思路。具体来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再将故乡局限在个人情感层面,而是要将之拓展和深化,传达出更深远的关怀和思想。这本是优秀文学作品应该具备的基本品格,也就是说,优秀文学作品的普遍特点是将个人的生活情感进行深化与升华,传达出更具普泛意义和深刻价值的思想主题。

  在今天的语境下,这一点更显必要。从时代角度说,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更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文学显然需要顺应时势,具有更强的人类整体思维。作家需要超越个人情感,将个人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深化为对广大民众的深切关怀。正在失去“故乡”的人,迫切需要重新寻找故乡,加强与故乡的多重联系。他们虽然可能没有美好的童年故乡,但在今天,完全可以站在成年人视角重新发现故乡,不仅努力熟悉故乡的历史,更在现实层面关注和关怀故乡,对故乡的前景和命运进行深入探索与思考。故乡维系着人们的家族过往、亲人历史,即使记忆中的故乡有些陌生和不完美,但当现实褪去曾经的色彩,完全可以重新理解和发现故乡,在故乡中寻找到心灵之根。

  而且,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近几十年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蕴含着丰富的时代变迁。城乡融合发展进程中,涌现出许多新生事物,一些“时代新人”也呈现出新的风貌,此中有太多内容值得文学记录和呈现。从一定角度说,这应该是文学与故乡再度亲和的重要契机。事实上,近些年有不少作家投身乡村变革的书写之中,创作出数量丰富的作品,其中不乏突出者。但有个显著问题是作家们普遍距离乡村变革比较远,缺乏切身的体悟。乡村在呼唤那些与之有深厚情感和文化联系的作家,期待他们融故乡情感和人文关怀于一体,创作出优秀作品。

  好的文学作品也应当赋予故乡更丰富、更深邃的思想探索。从本质上说,故乡既密切关联着个人情感,也与家族乃至民族和人类的历史有深刻联系。追寻“故乡”,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追寻家族、人类与历史的精神联系。作家对故乡的书写完全可以赋予其丰富复杂的内涵。比如融汇家族历史、文化变迁、人性探究等丰富因素,从更深远处进行思想文化上的探索。

  文学史上有不少作家具有示范意义。如美国作家福克纳在故乡书写中蕴含深刻的人性思考,鲁迅的作品则表达对民族性格的反思,沈从文的湘西故事传达出对自然文化的守护等。今天,对于作家而言,寻找“精神故乡”是一种有意义的方式。

  一般而言,故乡的象征书写包括聚焦民族文化精神,深入挖掘文化故乡的“根”,进行现代化的理解、扬弃和再现。民族文化意义上的故乡能够赋予作家独特的思想视野、深邃的思想见地,使作家对现实进行独立的深刻思考。说到底,民族文化之根一直延续在日常生活中,文学需要关注的是展示民族文化的面貌,赋予其现代生命和时代意义。

  故乡的象征书写还包括对人类文化与人性问题的思考。人类是一个整体,个人的故乡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蕴含着人类的价值内涵。作家可以通过个人对故乡的文化记忆,思考更深远、更广阔的人性和未来问题,表达对人类现实困境和前途命运问题的思索。所以,回到文化故乡,绝对不是守旧,也不是自我封闭,而是从文化角度将历史、现实与未来进行贯通,特别是将中华文化的独特价值展示于世界,体现其现代价值。

  无论是现实层面还是象征层面,超越故乡的书写都需要作家付出艰苦努力,比如强化现实参与意识、深化民族文化意识、突出思想深度意识等。故乡是个人的情感家园,也是民族的文化家园和人类的精神家园。虽然人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但反观过去有益于不断保持前行的姿态。立足大的关怀视野,面向民族和世界的未来,让社会和人类的生活更为美好,这是今天的文学认知故乡和书写故乡的重要前提。

  (作者:贺仲明,系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