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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好天气》:三重时空的浮世绘

发稿时间:2025-07-26 11:47:00 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好天气》是作家苏童耗时10余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江南某地“咸水塘”及其东西两岸的人民生活为背景,书写了该地区半个世纪的时代风云与一地鸡毛。作者延续了描绘《城北地带》中“堕落南方”工业小城的风格,以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的少年甚至于孩童的视角,用七分真实、两分荒诞和一分灵异的笔墨,绘就了这幅三重时空交织与撕裂的浮世绘。

  物理时空的承载

  水和天空,是一对绝妙的组合。天空,高高在上,承载着人们的一切远大梦想,但实际上天上的云朵与风,都是化自大地、水与人世鼎沸的蒸腾。而水,不仅善万物而不争,不仅能吸纳和涤荡万物,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映射天空和人间,是大地上的天然镜子。但是水这面镜子,又和日常生活中只能一五一十反映实像的镜子不同——水面是会随风摇曳的,因此天空乃至于岸边人世间在水中的倒影也会随水波扭曲、变形、乘风而舞。正如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所言,恰恰这种反映上的距离、偏差乃至于反差,才造就了“美”的生存空间。小说中的咸水塘和彩色天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关系。

  文章伊始,让咸水塘地区芳名远播的、因工业废气和粉尘形成的彩色天空,就在书中人的自豪、书外读者的震惊中笼罩着整个小说世界。此时的咸水塘人,包括“我”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文化站站长,都以彩色天空为他们工业化成功的标志而骄傲,浑然不知或掩耳盗铃地享受充斥着煤灰的黑天气、水泥灰的白天气、让人流泪不止的酸天气等交织的“好天气”,即使“我”的弟弟因酸天气流出绿色的眼泪、看见异象,即使“我”的母亲一度不能分辨黑色和白色,即使漫天的白蝴蝶疯狂飞扑人们的眼睛、使人们的双眼或病或盲,咸水塘的大多数人都虽颇有微词、略有恐慌,但依然安居于此,奇异的彩色天空下的奇异生活得以继续向前。

  而咸水塘,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呼应着彩色天空和人世间。首先,咸水塘一度成了欲寻短见的人的宝地。正如彩色天空看似华美养眼、实则污染害人一般,因特殊时代而兴奋的社会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寻短见的“异类”,而同时咸水塘因为汇集了多种工业废水,竟可以使投水之人的面貌比活着时更加精致,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对畸形世事的讽刺回应——赖活着竟然不如好死。其次,咸水塘出现了鬼鹅等异象。鬼鹅可以呼应黄招娣的寻子之心、引导与好福同日出生的“我”的弟弟晚上梦游从塘东走去塘西的黄招娣家,并认她为“塘西妈妈”。如此种种,咸水塘时常以灵异事件载体的方式呼应着人世间的人情人心。

  心灵时空的撰写

  正如文学家们一直强调的那样:“记忆”和“回忆”是一对极易混淆但是却迥然不同的概念。记忆是脑海里对一段过往经历的印象世界,是以尽可能贴合客观现实为目的的;但回忆本质上却是当下的自己对“记忆”世界的观察和再加工的过程。《好天气》中,如果把咸水塘为代表的南方城乡世界等素材看作是取自作者的“记忆”的话,那最终创作出的小说《好天气》就是与之相对应的“回忆”,其中蕴含着浓厚的观察与再创造的意味。

  从“观察”的角度看,《好天气》融合了《红楼梦》和《呐喊》《彷徨》的观察方式。整部小说,采用了《红楼梦》中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相结合的手法,同时作者与叙述者分离,由虚拟化、角色化的叙事人来叙事。文中的主要叙事都来自“我”——“邓朝阳”,“我”是文中最重要的两个家族之一——塘东招娣家的长子,可是文中的“我”几乎没有参与到具体事件中去,只是不断地提供观察视角,偶尔几次对某些事件的参与也是不碍大局的,几乎没有推动情节的作用。这就很类似于《红楼梦》中“通灵宝玉”的定位,一方面带着观察者的立场附着在小说中某个主体要素上,以设身处地获得事中人的关键立场与观察视角;另一方面虽然属于主体要素的一部分,却又不发挥或者仅发挥极少作用,用极其自由的状态游走于小说世界,以时常切换到其他人的视角、避免影响全知视角的发挥。

  同时,小说在某些关键事件上的描写,又化用了类似于鲁迅的《呐喊》与《彷徨》中的“看/被看”与“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观察与叙述模式。

  关于“看/被看”,以书中的一个高潮事件为例——“我”父亲当众用《朝霞》杂志抽萧木匠耳光。萧木匠因为疑心是“我”祖母的魂魄拐走了他的儿子好福,竟然刨了“我”祖母的坟墓、把祖母的骨灰喂了鹅,后来萧木匠上门跪地认罪、乞求“我”父亲的原谅,这引来了黑压压的一群看客,“我”也在其中。这里,第一层“看/被看”自然是看客们看,父亲和萧木匠被看,看客们看着父亲扭曲着面孔抽打萧木匠的脸颊,听着像囚犯一样跪在地上的萧木匠的呻吟声。第二层“看/被看”则是“我”不仅看父亲和萧木匠,也是看围观的看客们:他们有的捧着碗粥看、有的笑看、有的皱眉看、有的替父亲数扇了多少耳光的,有的赞赏父亲不愧是文人、抽人耳光都是用书而不是用手的,却没有一人尝试帮助终结闹剧、解决矛盾;第三层“看/被看”则是父亲抽耳光结束后回家关上了门、与母亲商议对策,此时的叙事视角悄然发生了偏移,又回到了闹剧之前的全知视角,读者得以从“我”的立场中抽离出来,开始逐步恢复到从宏观角度看“我”刚刚目睹的这一切以及后续发展,至此,完成了三层“看/被看”的观察模式。

  关于“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叙述结构,则是体现在贯穿几乎大半部小说的主线——好福的身上。他先是被卖给了远方来的驼子,还被强制培养成了小驼子,最终被萧木匠夫妇寻回,可是最终还是在一个夜晚离奇出走,只留下了一地鹅毛,并疑似化成了一只鹅、蹲守在自家工厂的旧烟囱里,一如当年老驼子带着一只北方鹅躲在火车运来的烟囱里、来到咸水塘时一样。如果说,他的第一次离去是被迫的,那他归来时的驼背则是预示着他的回家终究是短暂的,因为虽然小宽怀着恨意的铁锤似乎可以神奇地治愈他的驼背,但是驼背的不断复发和好福自己说他知道自己的脊梁骨已经经受不住更多的锤击后,也就意味着他被驼子买走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自小离家的他终究无法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了。

  同时,《好天气》中也蕴含着与莫言《酒国》类似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小说中,作者用这些魔幻的意象直接表现了“回忆”对“记忆”的加工过程。无论是鬼魂上街、棺材做成的凳子会夜里自己走路,还是无头鬼鹅的夜间游荡,其实可以理解为作者某种执念或者情绪(例如对亡者的思念、对传统南方社会一去不复返的无奈与眷恋)的意象化。作者选择了直接向我们展示他“回忆”创作小说的过程中情感与执念的影响,把谜底放在了谜面上。

  《好天气》同时还是一部反映时代变迁的有史诗味道的小说。经济转型、南方社会的社会变化和人们观念的改变,都在小说中得以体现。塘西人因为外部冲击而一度难以把祖传的殡葬手艺传下去,塘东人因为工厂改革而不断改换工作甚至失去工作,萧木匠从最穷的人家一跃成为咸水塘的首富,昔日重污染的工业小镇转变成北欧风情街……小说折射了社会各个层面从20世纪70年代到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巨大变化。当然,这种反映中也含有反思和无奈:小宽为了钱可以去好福家打工、怀着恨意把他砸驼背;为了给北欧的天鹅腾地方而被“尽快处理”的塘西鹅半路出逃,聚集在法院的台阶上悲诉不平。如此种种,都体现着作者对一些现象的讽刺和忧愁。

  见习编辑:郑欣宜

  责任编辑:周伟

责任编辑:董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