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特别推崇庄子,将其许为千年知音。他应蒙城县令王竞之约撰《庄子祠堂记》,表达对庄子思想的深刻领会与独到见解。据统计,“庄子”“庄周”及“逍遥”“齐物”等词在苏轼诗词中曾出现多达22次。如“早岁便怀齐物志”(《次韵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其二)、“还家傲似蒙庄子”(《和南都赵少师》)、“逍遥齐物追庄周”(《送文与可出守陵州》)等句,表达其追慕庄子率性自由、泯灭事物差别的卓见与睿思。如果说陶渊明在古代文人中第一次生活化、实践化了庄子的生命哲学,那么苏轼可谓古代第一位将庄子的生命哲学诗化的文人,两者在生活艺术的契合点主要反映在以下几个维度。
超然物外,追求自由人生
在对待物质生活的看法上,庄子主张简单质朴,追求自由的人生。他的《逍遥游》以“游”设喻,通过大鹏与蜩、学鸠等微小动物的对比,阐述“大”与“小”之别,指出无论是不善飞行的蜩与学鸠,还是能借风力飞至九万里高空的大鹏,它们均“有所待”而无法自由生活。作者所追求的是“无所待”的境界,认为只有消除世俗观念之束缚,泯灭物我之别与是非之辩,以审美的眼光观照万物,从“小我”到“大我”,才能达到无己、无功与无名的绝对自由的人生境界,实现真正的逍遥之游。
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最能理解庄子“无所待”的生命境界并努力践履的,非苏轼莫属。苏轼仕途越蹭蹬,生活越不顺,就越能在精神上走近庄子,创作流传千古的诗文杰作。他贬官黄州时所作的《雪堂记》在构境与创意上,可以说是庄子《逍遥游》的翻版与复制。文章开篇概述雪堂的位置和得名,紧扣“雪”字,由筑堂于大雪之际到绘雪于四壁,再到举目所见无非雪者,表达了自己对自由、纯洁与美好的向往。在他看来,雪堂不仅是供居住的物理空间,实则是其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苏轼的朋友多有品格不凡、行为放浪的“异人”“奇人”,如在黄州时的好友、同乡陈慥,“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他却“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均见《方山子传》)。陈慥出身显赫,理应做官,却住茅屋,吃素食,不与社会各界来往,放弃坐车骑马,毁坏书生衣帽,徒步在山里来往,没有人认识他。其淡泊名利,追求率性自由的高格,接近庄子“无所待”的生活境界。
苏轼认为凡是俗世利欲尽消的地方,优胜的妙解自然突出明了。如其《超然台记》开宗明义:“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自陈自钱塘移守密州后,物质生活远逊在杭州时,但精神上却怡然自乐,“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最后追述快乐缘由:“以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说明之所以到哪里都快乐,就在于自己的心能超乎事物之外。即把一切事物都置之度外,无所希冀,无所追求,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就不会有烦恼。
等视万物,追求乐观人生
在对待生死出处的看法上,庄子认为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对的,不存在差别,没有是非、美丑、善恶及贵贱之分。他在《齐物论》中连续借用七个寓言故事,阐述齐物与齐论的关键在于忘记死生与是非,所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其《逍遥游》亦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在他看来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人们均以活到八百岁的彭祖为长寿者,可比起冥灵与大椿,他的寿命又何其短暂。庄子这种齐万物、一死生的思想,轻视有限时空,追求顺应自然、抱真守朴、虚静淡泊的至高境界,都对苏轼产生了深刻影响。
苏轼最善用庄子“万物齐一”的哲学观来指导生活、化解痛苦与净化心灵。他等视万物,追求乐观人生,自己虽屡遭贬谪,仍觉“也无风雨也无情”(《定风波》),那些不能面对挫折的人,之所以痛苦,均因“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超然台记》)所致。《东坡志林》卷二“三老语”条载,三位老者自夸寿年:一曰少年时与盘古有交情;一曰每次海水变桑田就投下一签,如今签子已满十间屋;一曰食蟠桃后所弃之核如今已堆积如昆仑山之高。三人相争,互不相让。可在苏轼看来,若与无限的宇宙相比,他们的寿命其实与不知晦朔的蜉蝣、朝菌二物并无不同。苏轼对待日常生活中的得失、是非与忧乐均表现出超旷的心境。其《薄薄酒二首》其一云:“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作者主张关注当下、泯灭事物差别,消解人生困境,保持生活快乐,这实际就是庄子等视万物、化苦为乐思想的折射。
苏轼有时借用饮食题材表现其安贫乐道,知足常乐的人生理念。他在儋州作《菜羹赋》描写了煮蔓菁、食苦荠时的达观态度:“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作者身贬僻地,偶有饮食不给,借野菜粗食以度日的窘况,但能自许“葛天氏之遗民”,乐观自适,超然物外,表现出一种孔颜之乐的态度。
寄情山水,追求审美人生
庄子比较早地认识到自然之美,经常游览于山水之间,悟道自然,追求审美人生。其《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表达人面对自然美时说不出话来,或自然美得无法用言语表达,故看到山水林木,或丘陵土地,自然就会感受到无比快慰。其《秋水》又曰:“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作者对山水自然全景关照与生命体悟,揭示自然山水的内在之美,追寻超越世俗的精神场域,体悟出个体生命的渺小与短暂,认识到宇宙自然的广大与无穷。《庄子》一书所载之“庄子钓于濮水”与“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两个故事中,庄子笔下的山水已非对自然的简单复制,而是对造化的诗意表达与精神追寻,它突破了现实山水空间的有限性,呈现出无限的空间形态。
庄子不仅好林泉之趣,而且他记载的上古圣贤亦多与山林有密切关系,如“(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逍遥游》),“(黄帝)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在宥》),“二子(伯夷叔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让王》)。苏轼努力步趋庄子生命哲学,追求孔颜之乐与林泉之趣,如贬谪黄州时,他就将山水视作安放受累心灵的精神空间。其《答李端叔书》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其《赤壁赋》亦曰:“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作者这种将自我与宇宙相对照的认识观来自庄子。在他看来,山水的艺术精神超越了山水的物理空间,纵情山水的审美境界拓展了审美主体的胸怀。因此,如同庄子一样,他对山水之游的喜爱贯其一生,始终将游览视作一种审美实践,追寻诗意地栖居,即使贬谪岭海,仍然如此。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其二),“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苏轼通过自然审美,体认到自身的生命价值,实现了人与自然世界的和谐交融。
综上所述,苏轼的生存方式与生命价值观的确在许多方面都和庄子心心相挈,神韵相通,其追求自由、乐观与审美的生活观,均可在庄子的生命哲学那里找到理论源头。庄子是苏轼生活实践与生活艺术的标杆与楷模。
(作者:王友胜,系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省级重点研究基地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