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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衣襟上的尘土依然在闪光——《背影》百年的文学启示

发稿时间:2025-09-17 11:05:00 来源: 光明日报

  意大利插画师克拉迪奥为《背影》所作的插画。资料图片

  意大利插画师克拉迪奥为《背影》所作的插画。资料图片

   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写于1925年10月,原载于当年11月22日《文学周报》第200期。百年来,这篇1500字左右的短文,以质朴的语言、真挚的情感和深邃的生命体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颗熠熠生辉的文学明珠。

   文学作品通达而有效的传播途径是进入语文教材,因为其读者受众是一届又一届绵延不断的学生。百年来,《背影》被选编进入各种各样的中学语文教材,得到语文教育界的高度推崇,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学生读者群,当之无愧地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名篇。早在1930年,赵景深先生就将《背影》编进当时的初级中学混合国语教科书,从此之后,这篇散文成为经典语文教材的必选篇目。

   一百年间,《背影》经历多重阐释与意义增殖,从“孝道范文”到人性解放的象征,再到当今社交媒体上“父亲节必转篇目”,其经典化过程揭示出文学永恒价值的生成密码。《背影》也从中学课本走向更为广阔的文化场域,影响力远远超越文学本身,成为中国人情感结构的一种文化符号。在文学观念与写作技巧发生变化的当下,重新审视《背影》百年生命史及其内蕴的文学密码,不仅是对经典的致敬,更是希望能够提供一种创作镜鉴,为当代散文创作寻找一种可能的突围路径。

   《背影》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深深触动读者的内心,关键在于作品蕴含着丰盈而真挚的情感。朱自清以质朴而细腻的笔触,将父亲那略显笨拙却饱含深情的背影刻画得令无数读者为之动容。在浦口车站送别那个特定的情境下,父亲蹒跚的背影成为一种爱的象征,承载着父子之间难以言表的回忆和深情。

   为文之道,很忌讳的一点是情感虚假、流于表面,或者追求所谓的眼球效应,刻意编造离奇情节,堆砌华丽而空洞的辞藻,却忽视了情感的真实表达。要创作出像《背影》这样真正打动人心的文学作品,必须以真挚的情感为基石。作家应当深入生活,在生活的洪流里用心体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需要以本真的状态呈现在文字之中。

   朱自清在《背影》中巧妙地选取“背影”这个意象,以儿子的视角聚焦父亲的背影,展开对父亲形象的塑造与情感的抒发。“背影”本是生活中颇为寻常、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却成为这篇散文的核心意象。通过背影这个精巧的视角,朱自清塑造了一个立体而丰满的父亲形象,展现了父子之间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散文创作往往容易面目雷同,辨识度不高,一个重要原因是视角的平庸。一些作者习惯采用常规的叙述方式,对事件进行流水账式的记录,对人物进行脸谱化的塑造,导致作品缺乏一种新意与深度。好的散文,应当像《背影》这样,善于从生活中发现那些独特而细微的切入点,探寻那些被忽视的角落,以新颖的视角观察、思考和表达,重新审视我们熟悉的世界,发现其中蕴藏的新奇与美好,为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

   阅读《背影》,其质朴的语言风格令人印象深刻。作品通篇没有晦涩难懂的词汇,没有冗长繁复的句式,而是如话家常般地讲述着那个父子车站送别的故事。如“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通过一种简单的白描手法,寥寥数语勾勒出父亲的穿着打扮,读者在脑海中能够清晰地浮现出父亲的形象。“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些语句完全是一种直白而真挚的表达,毫无雕琢之痕,却将一个儿子内心的感动与愧疚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背影》中这些质朴的文字告诉我们,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必依赖华丽的辞藻堆砌,平凡的文字同样可以传递深刻的情感与思想。如果语言浮夸,辞藻华丽空洞,句式繁复、缠绕,文章晦涩难懂,就失去了文字应有的自然与温度。散文创作在语言上应当回归本真,展现出文字质朴、醇厚的力量,让读者感受到文学的温度与魅力。

   《背影》的叙事结构看似平铺直叙,实则蕴含着强大的叙事张力。文章以时间为线索,从奔丧、父亲为儿子忙前忙后,到送别、望父买橘等情节逐步推进,情感也随着叙事的展开逐渐升温。作品开篇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一句,如刀锋一般冷峻划开了血缘亲情关系中的冰层。现实生活中的父亲朱鸿钧并非传统意义上慈父的典范,他因纳妾风波丢了公差,又擅自领取儿子工资等家庭琐事,导致父子之间多年冷战。父亲来信提及“大去之期不远矣”,触发朱自清的愧疚之情,他写下此文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意。“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朱自清真诚凝视人性弱点,怀着悲悯之心书写父子之间的伦理亲情,又始终为尊严留有余地。这种父子之间隔空对话的叙事艺术既赋予作品深层魅力,又缓解了父子之间的紧张关系。1928年秋,父亲读到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时老泪纵横,手不住地颤抖。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并未刻意渲染,而是以舒缓的节奏,将一个个生活场景细腻地展现出来。然而,正是在这种平淡的叙事节奏下,情感的暗流在悄然涌动,直至“背影”出现时达到高潮,父亲那深沉的爱如洪水般汹涌而出,让读者深受触动。

   《背影》的创作,不盲目追求叙事的戏剧性和紧张感,不过度依赖曲折离奇的情节设置和快速的情节推进,而是注重情节之间的内在张力和情感的自然铺陈。作品以平实的叙事节奏,精心雕琢生活细节,在平淡之中积蓄情感力量,使情感表达更加深沉、持久且富有回味。

   《背影》虽以父子情深为中心主题,但所蕴含的情感内涵具有超越个体家庭的普遍意义。“五四”时期,一大批新文学作家对以父权为代表的家族制度进行猛烈的攻击,视其为封建道德礼教的渊薮。《背影》的出现矫正了这一偏激的姿态,着重书写父慈子孝的伦理纲常,传续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合乎人性和伦理道德的优良传统。朱自清通过《背影》告诉读者,文学终究是要表现人性的。父子之间的矛盾、隔阂与最终的理解和眷恋,不仅仅是朱自清个人的情感经历,也反映出当时社会中许多家庭面临的共同问题。这种主题的普遍性使得《背影》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这篇作品没有局限于或者止步于展现个人的小情感、小生活,而是善于从个体的情感体验出发,挖掘其中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内涵,对社会现实和人类共同的精神世界展开思考,从个体的小我走向社会的大我,从个人的情感抒发上升至对人类共同情感和命运的关注,实现主题的升华与突破,从而为散文创作开辟更为广阔的空间。

   《背影》诞生百年之际,当技术主义者高呼“文学终结论”时,朱自清笔下那个“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的模糊背影依然如灯塔般矗立,昭示着文学具有花样翻新技术不可替代的人性之光的特性。那些愧疚与原谅、软弱与坚忍相互交织的复杂情感,唯有通过生命的真诚凝视与朴素书写才能得以呈现。当下散文创作若想走出迷津,或需要重新捡拾《背影》带给我们的启示,在父亲扑打衣襟尘土的气息中,在月台橘子酸涩的余味里,用文字的微光照亮我们当下的生活。

   (作者:张堂会,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