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究竟是一本怎样的书?我一时难以给出能说服自己的界定。
以书中大量虚构的对话、心理描写而言,《魔术师》当然是一本小说;但从作者科尔姆·托宾对主角托马斯·曼的深刻洞察来看,它又像是一本人物传记。那些充满灵动的描述,让我阅读时常常恍惚:自己究竟是在读一部充满想象的文学作品,还是在观看一部纪录片。
如何在具体创作中处理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听完托宾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场分享之后,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本人。托宾的回答是:“我读了托马斯·曼与家人、朋友之间的通信,也读了他妻子的回忆录,根据这些素材提供的时间、地点等事实,再加入自己的创作。”
托宾认为,基于人物真实经历的核心事实,是小说的“脚手架”,这是小说家不能改变的。他进一步解释说,写小说就像盖一间房子——基本事实确立了房子的框架后,如何补充房子的细节,就是小说家施展本领之处。
无论是《魔术师》还是《大师》,托宾的作品无疑开创了一类文学新范式:以看似严密的编年体为骨架,却以丰富的细节想象填补文学的血肉。这种范式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指向了文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如何平衡真实与虚构的边界。
用那句被说烂的话来讲,文学源于真实又高于真实。实际上,即便是完全虚构的作品,也从来不乏努力找到现实影子的“考据派”。有人会对照作者的生平年表,在小说角色的经历里找作者的“自我投射”;有人会翻查地方志、地图,确认故事里的街道、建筑是否有现实原型;甚至有人会逐字比对作者的访谈与作品细节,试图还原某个情节的创作初衷。这种对作者及其创作心态的“八卦”,也构成了读者尤其是粉丝独特的阅读乐趣。
在德国文学史上,托马斯·曼是一位无法绕过的重要人物。1901年,年仅26岁的他便凭借《布登勃洛克一家》一举成名。随着《魔山》等一系列代表作的问世,他最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二战爆发后,因坚决反对纳粹独裁统治,托马斯·曼被迫携家人流亡美国。在此期间,他通过演讲与文章持续抨击法西斯主义,也因此赢得了超越文学领域的广泛尊敬,战后甚至一度成为联邦德国首任总统的热门人选。
即便是追求严谨的专业传记作家,其作品也常常面临巨大争议。这通常源于公众对传主的固有认知、作家本人的主观立场,或是传记材料取舍的不同。托宾选择托马斯这样的著名历史人物为小说题材,且毫不回避其性格中的复杂性与多面性,甚至加以浓墨重彩的渲染,当属大胆的尝试。
“小说家可以是不大负责任的。”在近期中国行的另一次分享活动中,托宾回应道,他可以抽取主人公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部分,再进一步延展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如果我把搜集到的资料给在座的任何人,或者给ChatGPT、DeepSeek,每个作者都会挑出不同重点来写,故事讲法也会完全不同。”
拿《魔术师》来说,托宾选择这一题材,与托马斯·曼的出身密不可分。托马斯幼年成长于德国北部小城吕贝克,家族财富在当地颇具实力。因此,幼小的他成了小城的“小王子”,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对他投以羡慕的目光。
托马斯·曼的这段早年经历,与托宾的生活有着奇妙的呼应。托宾自己出生在爱尔兰的一个小镇,父辈与祖辈都在当地生活,从小也是在邻里街坊的注视下长大的。这种体验和到大城市后的感受截然不同:在小镇,人人都认识你;可到了大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游魂”,没人认识,也没人关心。
托宾还提到自己与托马斯·曼在家庭生活中的相似性——两人都是多子女家庭中的第二个儿子。他调侃道,“大哥就是你一辈子的‘麻烦’和‘血脉压制’”。
在真实的历史中,托马斯的哥哥海因里希·曼也是一位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激励着托马斯走上文学之路,但因为创作观念、政治立场等方面的差异,托马斯与海因里希长期处在一种微妙的关系。
“正因为我自己的生命经验和托马斯相吻合,我才会对他的早年经历引发兴趣,并围绕这一部分进行创作。”托宾对此毫不避讳。
他还举了一个例子:“我写《大师》的时候,正好想买房子。所以就去查亨利·詹姆斯有没有买过房子,了解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专门写了一章讲他买房的事。别人读同样的资料,可能不会写这个,但我会。”
在托宾眼里,对托马斯·曼、亨利·詹姆斯等人的书写,其实是在写他自己的“秘密自传”——写作者个人在乎的事,但把情绪寄托在另一个人(角色)身上。
“我觉得不管写什么小说,本质都是这样:你写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构建和想象一段人生,也希望能让读者产生兴趣。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象角色的‘孤独时刻’——让他们独处,看他们会做什么、想什么、感受什么、回忆什么。”
在对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进行研究时,托宾探访了王尔德曾被关押的监狱。到了那里,他请工作人员把自己锁进王尔德当年居住的牢房。在“被收监”的5个小时里,他再次阅读王尔德写给朋友的长信,后来被单独出版的《自深深处》。
“牢房有个很高的小窗户,从那里能看到天空,你现在看到的和100多年前他看到的一模一样。”托宾觉得,在那5个小时里,自己感受到了王尔德的存在。
说到这里,托宾的文学观念已然清晰:真实是地基与坐标,确保人物的生命轨迹不偏离其精神底色;而虚构则是潜入人物灵魂的通道。尤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孤独时刻,用作家自身的生命体验与强大的共情,为作品注入温热的血肉。
这也解开了我初读《魔术师》时的疑惑。作为读者,我感受到的那份“既像小说又似传记”的恍惚,或许正是文学最动人的魔力:让我们在真实的底色里,读懂作家用想象力书写自己内心的真诚。
王钟的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1月03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