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被尊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其思想深邃宏阔,以独特的哲学智慧揭示了宇宙人生的深刻规律。其中,“复”作为贯穿《周易》始终的重要概念,既揭示了天地万物往复周流的运动规律,又蕴藏着返本复始的生成性奥秘。《彖传》在解释《周易》时提出“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宋儒则将其阐发为“天地以生物为心”(欧阳修《易童子问》),使得“复”由天道层面的自然规律转向修身层面的仁德显发。这一由天道至人道、由内在修养至天下秩序的贯通,深刻体现了《周易》“复”观念所蕴含的“生生之德”与“天下归仁”的终极理想,为理解中华文明的伦理特质与天下关怀提供了关键锁钥。
天道之复:宇宙规律中的生生之德
“复”的观念根植于古人对自然节律与宇宙运行的深刻观察。《说文解字》释“复”为“往来也”,意指事物运动去而复返、终而复始的基本样态。《周易》复卦云:“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郑玄注“复,反也,还也。阴气侵阳,阳失其位,至此始还,反起于初,故谓之复”。可见,此处的“七日来复”并非简单的数字计时,而是以象征的方式揭示宇宙运行的内在周期律与必然性,强调运动变化的规律性及于循环中开启新机的积极意义,故言“亨”且“利有攸往”。《易传》将此种“复”的规律归于天道运行。《彖传》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象传》亦言“雷在地中,复”。而《周易·系辞下》所观察到的“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以及李道平在《周易集解纂疏》所言“冬至之时,阴气已极,一阳复生,天心动于地中”,显示了天地间的阴阳消长、四时更迭、日月交替,均属于一种周流不息、循环往复的“天道之复”。
上述“复”的宇宙观包含了两大核心要义:其一,往复性,即运动的周期性与规律性,这构成自然秩序的稳定性。其二,返本性,即每一个循环的节点并非同质化的重复,而是新生命、新活力的肇始与勃发,是宇宙生生不息的创造力的体现。宋儒对“复”的返本性有着精深洞察。程颐曾言:“屈伸往来只是理,不必将既屈之气,复为方伸之气。生生之理,自然不息”(《河南程氏遗书》),阐明万物的“复”并非旧有之物的机械轮回或简单复位,而是一种创造性重启。朱熹亦认为气之往来是“绝于彼而生于此”(《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描述了“气”在消长过程中的连续性:旧的气机在彼处断绝的同时,新的气机就在此处萌生。《周易·系辞下》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将生生之德视为对天地永恒不息的创生性。因此,“复”的本质便是天地的“生生之德”在时间之维中的展开与呈现。
在此基础上,欧阳修等宋儒进一步追问“复”背后的精神意涵,即《彖传》中强调的“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欧阳修说:“天地之心见乎动。复也,一阳初动于下矣,天地所以生育万物者本于此,故曰‘天地之心’也。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易童子问》)此言将“天地之心”理解为宇宙内在的、创生不已的意志,其核心精神便是“生”。而程颐进一步明确“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周易程氏传》),认为“一阳来复”作为生机萌发的瞬间最为鲜明地体现了这种“生物之心”。朱熹更将宇宙论的“生生之德”与价值论的“仁德”贯通起来。他在《仁说》中明确指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阐明了天地化生万物之“心”赋予人以内在的“仁心”,“仁”因此成为人心的根本德性。《象传》云“休复之吉,以下仁也”,亦以初九之阳爻象征仁德。于是,天道之复具有了双重意义:“复”不仅是自然规律的循环往复,更是仁德本体的彰显。天道与人道在此汇通,“复”的观念完成了从自然哲学到道德哲学的升华,为人的修身之路提供了形而上的依据。
修身之复:复归本善与仁心推扩
既然“天地生物之心”下贯而为人的“仁心”,那么,依据天道而展开的人道实践,其核心便是“复”归此本有之仁心。就人之生命与德性而言,“复”表现为复归本善的德性修养路径。《周易·系辞下》言“复,德之本也”,一语道破“复”之于道德实践的根本地位。易学“复”观念认为,人之善性乃天所赋予,本自具足,德性修养并非向外求索,而是向内复归本善的自我修行,是涤除后天私欲,回归先天纯善的过程。
《周易》复卦各爻辞深刻地阐释了复归本善的修养路径。初九爻中的“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象征着在错误的念头或行为刚刚萌生、尚未造成严重后果时,就能敏锐地察觉并立刻回头,回归正道,这是复归本善的起点,贵在自觉与迅捷;六二爻中的“休复,吉”描绘了一种自然而喜悦地回归正道的状态,即通过亲仁善邻的方式,在悦纳正道的过程中自然回归本善;六三爻中的“频复,厉,无咎”阐述了修养德行之路的反复性与艰巨性,虽志向善道,然意志不坚、时有反复,但只要能坚持改过向善,终能避免大的灾祸;六四爻中的“中行,独复”强调即使行至中途,仍然选择独自毅然返归正道,体现了高度的自觉与坚守,以及择善固执的勇气;六五爻中的“敦复,无悔”展现了一种臻于敦厚笃实、稳固持守善道之境,能自我成就德业而无悔无憾,标志着修养的成熟与稳固;上六爻中的“迷复,凶”则从反面警示,如若因执迷不悟而迷失方向,不知复归仁善之本心,则必招致凶险,强调了“复”之方向的重要性。
这条复归本善的修身之路,是由内而外、由近及远的推扩过程。首先,正如王阳明所言“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传习录》),复归本善乃是知行合一的实践。因此,个人需要通过“克己复礼”(《论语·颜渊》)的实践,为善去恶,使内在明德重新显现,达到修身成己的目的。其次,以此觉醒之仁心推及家庭,便体现为孝悌之行,齐家之本。最后,达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境界,便是将仁心扩展至社会国家,乃至天下万物。这一过程正是“复”的观念在人生实践中的完整展开,它印证了《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理想,其最终目标在于使个体生命与“天地生物之心”相契合,实现天人德性的贯通。
天下归仁:和谐共生文明的终极愿景
“复”观念的逻辑终点是“天下归仁”的文明愿景。“天下归仁”源自《论语·颜渊》,意指普天之下皆归于仁道,实现一种基于普遍伦理认同的和谐共生。这一理想植根于《周易》“生生之德”的宇宙观和“复归本善”的人生观。世界万物在“复”的循环中生生不息,人类社会也应在“复”于仁德的实践中,创造一种充满生机、和谐有序的文明形态。这种文明秩序以“仁”为共同的伦理基石,强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的忠道精神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的恕道原则。它要求打破自我与他者的僵硬对立,正是在这种“通彼我”的共生关系中,才能确立人的本质,成就仁的实践。在传统“天下观”的视野下,此种“仁”的原则超越了具体家族的“亲亲”之爱,也超越了特定国家的政治界限,而是指向一个“天下一家”的普遍共同体。《周易》所言“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正是描绘了一个因生生不息而丰富多元、因仁德盛行而日新月异的文明图景。“天下归仁”即是此“盛德大业”在人间的实现。
《周易》不仅提供了理想,更指明了实现的路径,即“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周易》的“观”智慧要求圣人观察天地文理与人情世故,从而感化、成就天下。这种化成方式,核心在于“通”。正如《周易》所言“天地交而万物通”,以及“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其终极目标都在于一种“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周易》)的“太和”境界。“天下归仁”即是此“太和”境界在社会层面的呈现。因此,“天下归仁”并非外在于《周易》的伦理附加,而是其宇宙论与价值论一以贯之的必然结论。它从“一阳来复”的天地之心发端,经由君子“反身修德”的复善之路,打破隔阂,促成一种基于普遍伦理认同的、和谐共生的文明秩序,最终达成“天下归仁”的愿景。
《周易》“复”的观念不仅揭示了宇宙循环往复的外在规律,还强调了内蕴于返本复初中的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它不仅为个体指引了一条“复归本善”的修身之路,更为社会指明了“天下归仁”的文明方向。重温“复见天地之心”的奥义,有助于我们重新发现天地间的生机与仁心,并将仁心由个人推扩至家国天下,构建更加和谐共生的秩序。
(作者:杨艳,系浙江工商大学浙江省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