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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写故乡的人

发稿时间:2021-04-27 11:01:00 来源: 文艺报

  齐鲁大地有个西王善村,1985年秋天,有个男孩出生在一户姓吕的人家,他是吕氏二十二世传人。这个男孩家族的祖辈,无论是爷爷还是姥爷,都是饱学诗书之人,奶奶和姥娘虽然文化不高,但她们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的美德,善良、隐忍、勤劳。他的父母平平凡凡,但识大体、懂感恩。可以说,这个男孩出生在好的土壤中,这个土壤既包含了自然的土壤,也包含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人文土壤。爷爷给他取名“吕震”,但父亲为他报户口时,派出所的户籍警为图方便,随手写成“吕振”。在我看来,舍“震”取“振”,也是命运对他的一次温柔眷顾:“震”阵仗太大,而“振”内敛得多。拥有这样的“振”,既低调,又昂扬向上,实在得感激那位懒得写繁复笔画“震”的户籍警。

  吕振在西王善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之后随父母进城,和这个年代出生的孩子一样,受到良好教育,虽然初次高考失利,但复读一年后,考上了青岛大学,毕业后做了编辑,又考取山东大学研究生,再之后考上公务员,进京成了国家某机关的一名公职人员。可以说,以吕振目前的年龄,他从一个小小的西王善村起步,得天地厚爱,靠着个人努力,一路走到今天,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因为不是所有的时代都能人尽其才的。

  吕振爱好文学,自上学起就对数理化不感兴趣,偏爱语文,很早就在校刊发表作品,文学是他生命的灯。就像他在作品中写的那样,元宵节时,姥娘会用胡萝卜削一盏别致的灯,插上灯捻,注入豆油或花生油,让胡萝卜灯照亮简朴温馨的家。家人领受它的光明后,胡萝卜又会被炒了吃掉。有谁吃过“灯”呢,西王善村长大的这个孩子,就有这个福气。而从土壤中长出的“灯”,给了吕振生长的力气,也给了他审美的智慧。所以尽管来到大都市,他对故乡还是心心念念,在工作之余,勤奋笔耕,拾取那片土地的文学珍珠,以虔诚的手写方式,在悠长的回忆中,一笔一画,写就这本《望乡书》。

  《望乡书》的作者署名是“雪野”,这是吕振为自己起的笔名,虽说在他的故乡,雪在冬天是精灵,难得一见,但正是这惊鸿之美,摄人心魄,令他有找到写作灵魂的感觉。

  我与吕振并不熟,只在北京关于文艺工作的两次座谈会上匆匆见过。几年前他因公来哈尔滨出差,因为同行者中有我故乡的一位老友,老友说吕振比较喜欢我的作品,希望能见一面,结果我去宾馆看望他们时,吕振刚好出去了,错过了交流机会。这次他寄来《望乡书》的手稿,希望我能为他的新书作序,令我诚惶诚恐。因为我给自己立了个规矩,除了工作原因,不做任何形式的序言,主要是我能力和精力实在有限。但当我花了三个晚上拜读完这部散文集后,为他朴实的文字所打动,心有所触,愿意为雪野的文字写点什么,就算对这本书粗浅的读后感吧。

  也许因为我的祖辈也来自齐鲁之地,所以我读《望乡书》时,有一种亲近感,因为很多风俗是相近的。比如他对红白喜事的描绘、对祭灶的描写等等。而且雪野的语言朴实,不乏诗意,有着他这个年龄段的人难得的一份稳健和赤诚,所以好像是在听一个人真真切切地讲故事,很容易走进文本。

  《望乡书》共10章,每一章都有个主题,但无论主题如何细化,雪野笔到之处,无论是故乡的人,动物植物,还是风物,都脱不开一个“情”字,他的散文不干瘪,洋溢着动人的泥土芳香,这都有赖于他的情感浓度。他很自然地贴近了五味杂陈的生活,既拾取那天籁般的美好,也不回避它的落后和愚昧的一面。看到他捉鱼捉出了蟾蜍的描写,谁能不会心一笑呢!至于偷杏子和西瓜,放野火,捉知了,吃蚂蚱,挖荠菜,点燃玉米秆“照庭”,做游戏等洋溢着乡间浪漫情调的童年往事回忆,更像一杯杯醇酒,醉人心脾。但在《望乡书》中,我们也能看到偷情的人,看到投井的妇女、自尽的姥爷,这背后也有着生活裂隙处那难言的绝望和孤独。作者对哑巴等弱势群体的描写,也投入了深深的同情。而当我读到他写的一个要饭的人的死亡细节时,更是深为震撼——“路边的水沟里,躺着一个人,穿着破衣烂衫,头发凌乱,胡子很长,一动不动。我们走近一看,他嘴角还叼着一截很短的灭了的烟头”,其中一个胆大的孩子拿起一块石头,向那人砸去,那人还是一动不动,但嘴角的烟头却被打落在地上。这样的描写,若非亲历,难以虚构。那截掉落的烟头,仿佛是坠向大地叩问死亡的一个问号,触目惊心。

  雪野的根在故土,所以他比在城市长大的“80后”青年,多了一份天然的广阔和必然的沉重,这是他生命和事业的两翼吧。一个人缺乏自然的熏陶容易流俗,而一个人自幼年起就目睹生之艰难和死亡,在经历坎坷和挫折时,肩膀会自觉承担起重负。故乡是雪野最大的恩人,所以多年之后,他也回馈故土,把他的部分藏书捐赠给母校。

  读《望乡书》,我知道雪野喜欢读韩少功、梁鸿、刘亮程等描写乡土的作品,他们也是我极为欣赏的同行。除了刘亮程,其实新疆还有位女作家李娟,她是当代散文天空的夜莺,不可多得的好作家。如果说雪野的散文还有缺憾的话,那么比之这些成就卓著的前辈作家,他笔下的乡土,虽然经过了文学的“反刍”,但还不够精深,个别章节枝蔓繁复,裁剪不当,我想随着阅历的增长,这些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毕竟他给我们奉上了一部心血之作,没有哗众取宠,踏踏实实走着自己的路。

  一个手写故乡的人,他在对亲人尽孝的同时,其实也是用笔,在对哺育了自己的故土“尽孝”。这样的“孝心”永远是美德。(迟子建)

责任编辑:张诗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