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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有意思和无意义

发稿时间:2022-02-18 14:09:00 来源: 文汇报

[日]村上春树 著 烨伊 译 花城出版社
       俞耕耘

  村上春树的新小说集《第一人称单数》或许展示了他的新风格、新转向。一方面,他更看重向日式美学传统汲取营养,在风格上追求禅意空境。另一方面,它对结构与叙事也产生了诸多影响:如为了追求留白蕴藉,造成空洞玄虚;为了追求理趣顿悟,持续弱化情节。总体上看,这是一种“小说的随笔化”倾向,不太考虑控制,突转与布局,而是有耐心地写无聊后的空虚。由此转向带来的评价分化,并非没有来由。或许,村上春树这次想写的就是生存无意识,生活之裸颜。

  风格:

  和歌味道,汲取传统美学

  村上春树喜欢卡佛,但比卡佛能诗意不少。在以往,他从语言到意识,都充满美式呼吸——爵士乐、摇滚、威士忌,就像三大元素,快成为了标识。他属于远离日本传统的作家,既不像明治大正时期黏稠潮湿,也不追求物哀幽玄的古典美学。但《第一人称单数》或许有气质转变,其间不乏尾韵小味道,像日本和歌式的,既清且淡,既空也幻。如同坂口安吾盛开于樱花下的沉思,故事充溢了怅然若失,人生色空。在我看来,村上春树的新作有“分岔与回返”。

  故事开篇故设悬疑,大有社会心理派推理的手笔,即使与江户川乱步、松本清张比较,也不觉多大差别。而故事底子清冷萧索,颓废落寞,又与谷崎润一郎、太宰治气息相通。其间夹杂些“怪谈”,或匪夷所思,或莫名其妙,倒是别有意趣。《在石枕上》如《聊斋》里的露水情缘,“我对她的了解几乎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就连她的名字和长相也想不起来。”偶然共度一个夜晚,就再也没见过。二人除了极度孤冷,相互温存慰藉外,有什么可写呢?

  作家是想咂摸、回味介于喜悦和悲伤之间的诸种情状。正如女人寄来创作的短歌集,所写皆是爱、孤独与生死的高度合体。他由此联想,二人身体“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诗句靠献祭完成,头颅放在“冬夜月光照耀下的冰冷石枕上。”这就是不靠情节,全靠意象、情绪与余味蒸腾出的作品。

  《狂欢节Carnaval》则是“假面”的故事。一位容貌堪比钟无艳的女人却有极高音乐品位。那种生机勃勃反倒极具吸引力。故事上升到美学思索——美与善的裂变,女人最终因诈骗被捕。审美有时是面具,它修饰罪恶。

  然而,作家在吸纳日式美学的同时,又回返自身,强化风格。第一人称单数,本质上就是小我叙述,延续他以往作品不是单身,就是离异的叙事者。那种怪异的“羊男”形象,也在《品川猴的告白》中得到凸显。就像怪谈在说离奇,品川猴能打理浴室,替人搓背,交流音乐,却受猴类排挤。作家写出了新层次——跨物种的孤独。品川猴通过精神念力,“偷女人的名字”,满足精神爱恋,女人们大多短暂失神失忆。故事或许反讽人类耽于肉欲,还不如猴的纯爱。品川猴从占有通往了存在。但故事可能源于幻觉,无法证实猴子存在。

  结构:

  故事未发育与意义未完成

  村上新作,大有“空”的意蕴。但这“空”,到底是空洞、虚无还是禅境?它耐人深思,这涉及故事层、形式层与意义层的追根究底。这部短篇集,很多故事都算无事之事。村上春树要敷衍成故事,其实挺为难。同名短篇《第一人称单数》单论形态,就是“故事的未完成”,不如称为“未发育”或“非完型”。人物折腾半天都在纠结是否穿西装上路。因为这样太正式,反而古怪。终于,他穿正装去了酒吧,在嘈杂混乱里读起一本推理小说。一个陌生女人无端挑衅,认为他一本正经,装模作样,最后提起了多年前的旧事(即使小说结束也不晓得究竟何事)。

  男子回忆在哪里因何事得罪她,终究想不起来。故事涉及一个核心问题——何处是结尾?它的重要甚至超过如何开始。这要求作家认知与读者认同相协调:对故事完整性要有初步共识。比如不能在没有实质内容出现的情态下结束,不能在故事发生酝酿期了结。它有一个“该不该”结束的判断,而不应只是作家简单的“唯我”自由。它或许是小说集里最无趣的一篇,却偏偏是同名主打。我想这种重要,只能由作家从故事外部赋予给定。换言之,它需要靠额外阐释,附着在叙事之外去理解。类似于你站在画作前,得靠画家在一旁叨叨想表达什么,才能看懂。

  “向左或向右,往哪边都可以走。面对这样的时刻,我有时选左,有时选右(有时存在让我坚定地选择某一边的理由,但没有十足理由的时候可能更多。并且也不总是我来选择,还有几次是对方选择的我),然后才有了如今的我。就这样,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这里。要是我在其中任何一处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了。”它的存在主义痕迹非常浓厚,主题无非是自由选择,他人即地狱的凝视。前半段考虑路人对自己穿衣之评价,后半段来自那个女人,作为他者的莫名审判。结果,故事显得“很萨特”,给存在主义做了并不怎么精彩的注解。

  叙事:

  既拒绝寓意,又像哲思小品

  《第一人称单数》奠定作家的一种模式,就是叙事加评议的尾巴。在这一点上,作家和蒲松龄异曲同工。矛盾在于,他似乎既不屑于写出意义,又偏偏想在故事里找些“理趣”,得出启发或教益来。一边拒绝故事内核,否认存在实质,只写表象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哪里会有什么主题或者启示呢?”另一面,又把故事写得如同“哲思小品”。每个故事都想讨论人生境遇:包括有常无常,正常反常。但最后都写成了无果,无解与无望。这也许是村上春树的一种技法:给你“意思”,却不给意义,给你情绪,却不给排遣。它造成故事全都一知半解,像内陆河流着流着,蒸发没了。从正面说,这算叙事讲究留白蕴藉,反面说呢?那就是作家自身都迷惑不已,情感表达必定模糊朦胧。

  而村上春树真诚地把这“陷于迷津”的状态,摆给读者看——要不要一起来杯威士忌,帮我想想匪夷所思,该怎么收场?我更倾向于作家的态度是一种问询,其本质是迷惑的作家,向读者诉生活之狐疑,未解之谜题。他显然也不需要答案。《奶油》就是例证:一个昔日女同学办独奏会,发来邀约。“我”赴约后,发现地点诡异,并无演出。突现一位老人像打哑谜:是否有好几个圆心,且没有圆周的圆?思考难题,你就能获得“人生的奶油”。

  不合逻辑,无法解释,也无寓意的事,却搅乱了心绪,它们本就是无可救药的无聊事。因为无意义,所以难懂。村上春树的写法更任性,更迷恋直觉,那些感悟,并不像老年人在发感慨。相反,他还保有近乎肉感嫩幼的思绪,配上略显啰嗦的语言,仿佛生出了少女感。很多描写,正说反说,折回来说,其实一句话就能打发。但在观感上,又笨拙可爱,像少女写日记,写情书,会怎么写?大概就这样,思来想去,反反复复,未免有些废话。村上春树永远有“叙事者们”年轻的心,这是很多作家都难再寻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这小说读了下去,一半是义务性的,一半是习惯使然。我一向是这样,一旦开始读一本书,就不愿意半途而废,想着也许到最后关头会突然有意思起来呢——尽管这种情况实际发生的概率非常低。”我挑出这句描写,这也是阅读知名作家新作的感受。他是否在自嘲,不得而知,但显然村上春树清楚问题所在。他在“有点意思”和“意思不大”之间徘徊。如果分析根源,或许在于作家有了新趋向——小说的随笔化。他变得更爱用长篇随笔的方法写“觉悟”了。高潮变成冷淡,因为情节突转大多不存在,它变异为理趣的突显,顿悟的时刻。

责任编辑: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