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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逐水而居到逐水而思

发稿时间:2021-08-09 13:42:00 来源: 文艺报

  “唯有洞察,才能和解”,这是缘于一条大河的漫长心灵史。从逐水而居到逐水而思,鱼禾在长篇纪实散文《大河之上》(海燕出版社)中完成了一场人与河流的促膝长谈,这是对客观存在的亲切感受,又是设身处地的人文想象,是人的心灵对一条大河发出的美学邀请。作者以历史与地理、现实与神话、水文与生物、时间与空间为纬度,以个体生命对大河的心灵经验为经度,织造了对一条大河无限哲思的可能,字里行间彰显着极具深意的文化与生命意识。

  与许多类似题材对黄河的拟人化处理不同,鱼禾显然更为理性,更专注于理解和感受对象自身的属性,眼光更为冷静。她拒绝以属人的特性去比拟河流。为了避免这种不敬,她试图反主为客:“靠近一条河流或许意味着对自身被动角色的体认——去‘感受’,而非想当然地‘观看’。”这样的洞察与和解,大约是约翰·伯格式的“看”——凝视,也被凝视。大河是特殊的生命体,“它的存在还有更为广大的意义,有属于自然本身的目的。我必须放下全部成见,以赤子之心去领略它的密语。”作者以这样的心肠去“看”一条大河被时间所忽略的禀赋,于是,具有自然属性的河流所遵循的某种天道,人与河流之间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交道,那些必须正视的疑难,无不清晰显现。

  作品开篇便是涛声滚滚,文意泼洒:“我曾在不同的地点看过这条河流——在氧气稀薄的约古宗列盆地,在深秋的玛曲河湾,在龙羊峡,在梨花漫卷的贵德,在兰州,在宁夏与河套平原,在黄土高原,在大风劲吹的风陵渡,在三门峡、小浪底,在河洛汇流处,在东坝头……”关乎大河的热烈与悲凉,关乎个体生命乃至一个民族的记忆与遗忘,用笔从容隐忍,却格外有力,于滔滔不绝中抵达一种陌生的艺术审美。这陌生中蕴藏的气概令人肺腑为之一震,当作者对逐水而居的民族之源,对这个民族特有的文明之路展开刻骨的精神观想,并以文学的方式慷慨表达,事实上,在作者与她尊为主体去“感受”的对象之间,一种诚挚的美学应答便已悄然建立;而本属一己的观想,因为这样的亲密连结,必然获得宏大的精神在场。

  民族之源,华夏之源,在作者如此走近河流的时刻,便投射于大河的源头。大河之源,也是人的源头。作品开篇对父亲的回忆着墨不多,于整部作品而言却至关重要。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过去将来时,是将以全副心力靠近一条大河的情感伏笔。父亲叙述中的“漫水滩”空旷辽阔,“十几个人往那里一撒,跟往大路上撒了把石子一样”。父亲年轻时代的记忆,也随着与漫水滩有关的旧事物汩汩流泻:“他说他们那一拨兵,穿解放鞋,用铝制水壶和搪瓷茶缸,说五花八门的方言。他说他们使用白玉牌牙膏,牙膏皮是锡做的,烧化了能焊平搪瓷茶缸上的砂眼。漫水滩哪,他说,看一眼,叫人心都慌了。”让父亲“心慌”的漫水滩,就这样烙在了作者的心头:“那场景在我印象里像颗钉子,尖锐,冷硬,在某个角落里发出旧金属的微光。时日延宕至今,我觉得我似乎也成了那样一粒被抛掷到某个巨大空间里的石子,周遭旷野辽阔,人迹断绝……”那一片烙印,仿佛一方神秘的文化地图。关于黄河的前世今生,图上标注着类血缘的符号和密电码般的信息。军人父亲的专业地理测绘,由此转化成一个作家铭心刻骨的精神测绘。

  对这条华夏生命之河的探究与思考,需要足够强韧的精神力量。时代的节奏越来越快,在生存的驱使下,更多的人在被消耗中选择了对精神刻度的放弃,成为惯性的陀螺。鱼禾则与之相异。她于沉实生活中坚决地表明自己的精神立场,在不断行走中执念于倾听一条大河缤纷阔远的音律。大河之上,水流与时间的潮声交替轰鸣,冲积出地理意义上的大平原,也沉淀出精神维度上的文化滩涂。纷杂的河道、繁复的水系、古人的陉道、津渡与埽岸、今人的水库、堤坝与公路……大河之上,有水患漫延的唏嘘记忆,有王朝更迭、文明承继的标记,也有两岸大地上的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在作者笔下,这一切,是作为时间的历史与作为空间的地理共同涵养的黄河之魂。

  古老神秘的华夏文明,从来就是神话的沃土。这里有神话的来龙去脉,也有神话与现实的隐秘关联:“华夏民族的图腾‘龙’,一说意味着生殖崇拜。然而,这能够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的神秘生物,难道不也是洪水咆哮的形象?龙身如河,龙势如洪。它是属水的神,也是镇水的煞。”神话赋予大河以灵魂。大禹的父亲鲧对水的围堵失败,却因此有了大禹的因势利导治水法。正是这方法无数次消除了肆虐的水患。“曾有过那么一些人,在构木为巢的原始时代,率领自己的部族,有过导河积石、疏通百川的壮举。那样的赞叹,想必是由衷的,也是有具体指向的:‘微禹,吾其鱼乎!’”这由衷的慨叹,如今听来依然令人动容。

  历史镌刻着大河的过去,地理描摹着大河的样态,神话承载着大河的灵魂,而现实拓印着大河的属性。从某种意义而言,这一切堪称最为精妙的平衡。也许正是这种平衡,共同铸就了黄河的本质和命运,以及与大河之上的人间万物永不止息的缠绕。“黄土地的诞生”“水与风的杰作”“恍惚之河”“西口·碛口”“或陉道,或津渡”……如大河般流动的文字章节,仿佛是从浩荡无垠的时空中撷取而来的珍珠。作者感受着大河之上的自然万物、文化风情、历史习俗、神话与传说,更对当下的黄河生态有着切身体会。从“野外”到“索河风景”,从古老的“泽薮”到珍稀的“原生湿地”,无数“旧相识”中,包括“从门前经过”的贾鲁河。人们在“深呼吸”,水系在“深呼吸”,鸟儿在“深呼吸”,辽阔的滩涂也在“深呼吸”。这是蕴含于万物之中的活力,是大地之“肾”的生命律动:“野性的恢弘、混沌与丰沛的元气,那种浑然一体的生命感,强悍的生长性与同化力,都是人工湿地难以模拟的。”

  作品从大河的源头出发,又刻意与源头保持神秘的距离,一路自然流转,逶迤而来,激荡人心。对文本力量的大胆释放,令这部长篇纪实兼有了长叙事的悬念和民谣般回荡的旋律:“这条悬在无数人头顶的大河,在千百年的奔流中无数次决溢改道,成为令历代君王不敢轻忽的朝廷要务,更成为令下游两岸居民爱恨交加的‘母亲河’与灭顶之河。”浩浩文学巨制,表述着对一个民族一脉黄河文化的热爱、敬畏,对黄河前世今生的回望与重温。风格之浑厚、情意之深沉、祝福与隐忧,无不彰显着作者对大河滋养的这片土地的刻骨热爱。无论深沉或明亮、从容或犹疑、简洁或繁复,无不践行着散文作品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永恒文学规律,呈现出作为中国当代作家的坦诚与担当。

  大河文化的深远神秘赋予了作品丰足的灵魂营养,丰沛的文学创造力成就了有别于其他同类题材的独特表达,提供了具有特殊精神质地的美学经验;对大河之上天地风物的满怀敬意与深切洞察,使这部长篇纪实深沉开阔、恳切感人。仿佛是自我身心的某种交锋,更如完成了人与河流、人与自然万物的握手和解。精诚所至,落笔入化。(李一鸣)

责任编辑:张诗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