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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水生金 名物铸史——扬之水和她的《中国金银器》

发稿时间:2022-08-14 10:30:00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作者:廉 萍(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

  扬之水的金银器研究,始于对明代小说《金瓶梅》中诸多名物的好奇。她曾说:“《金瓶梅词话》里的金银首饰,可以说是《金瓶梅》研究的小中之小。但它却是我名物研究的入口,当年写给遇安师(孙机先生)的第一封信,就是请教关于(见图一)髻的问题。”“我的关注点差不多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最小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史,而从如此众多的‘小史’中一点一点求精细,用不厌其多的例证慢慢丰富发展过程中的细节。”

  图一

  通读《全宋诗》后,扬之水进入更广博的名物世界。2003年发表《明代头面》后,20年间又陆续发表《湖南宋元窖藏金银器丛考》《王士琦墓出土金银器的样式与工艺》《“繁华到底”:明藩王墓出土金银首饰丛考》《四时花信展尽黄金缕:两宋金银器类型、名称与造型、纹饰的诗意解读》《双鬓风嫋莲花:蕲春罗州城遗址南宋金器窖藏观摩记》《“小杭州”里的繁华光影:永嘉窖藏银器观摩记》《元吕师孟夫妇墓出土金银器细读》《无锡博物院观摩记》《物中看画:重读〈春游晚归图〉》等专题文章,出版《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物色:金瓶梅读“物”记》等图书。足迹从北到南,视野上溯先秦下及明清,一器一物的细节审视与研究心得,终于点点滴滴汇聚起《中国金银器》的庞大时空版图。扬之水亦称:“它是我此生最费心力的一部书。”

  银金花大盘(盘心)

  赤峰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

  为物立传,以器见史

  什么是“名物”学?这个源自《周礼》、略显陌生的词汇,扬之水曾给过明确定义:“研究与典章制度风俗习惯有关的各种器物的名称和用途。”所以,第一项任务便是“定名”,即用各种文献、图像材料,确定器物在历史上的原有名称;第二即“相知”,在定名的基础上,溯源探流,确定器物时代,在当日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的用途与功能,以及承载的社会文化信息等等。古文献中名目纷繁,传世与出土器物种类众多,如何使它们一一准确对应?扬之水曾把这个过程比作“破案”:“所用的方法说来也很简单,即文献、实物、图像三头对案,让失散的名和物重新聚拢,然后拼镶起散落在历史尘埃中的若干生活细节,而它们本来是相互依傍的真实存在。那么这也可以说是选择一个角度进入历史,而在一事一物之微中做一点点侦破工作。”

  唐宋诗文中常见“春幡”“春胜”字样,为钗头悬系节令时物,或剪綵而成,或金银制作,如温庭筠《咏春幡》“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和凝《宫词》“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牛峤《菩萨蛮》“玉钗风动春幡急”,敦煌曲子词“宫里玉钗长一尺,人人头上戴春幡”,司马光《春帖子词·皇后阁》“宝胜金幡巧斗工,綵花腊燕飏和风”,苏轼《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三首》“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然而,很长时间内都不曾有实物与之对应。扬之水在观摩定州静志寺塔基地宫出土文物时,看到一枚不起眼的剪纸般银鎏金镂花小银片,凭借多年知识积累,立即认出这就是上述诗人再三吟咏的“春幡”;同时认出同出另一枚金花银胜,造型以及镂空的底纹均与正仓院藏人胜布置于四角的叠胜相同,两个方胜交错相叠的四个角,上下各一只“金鸡”,左右各一只“玉燕”,中心一头“卧牛”,与新春节物一一相合,正是“春胜”。江苏宜兴北宋法藏寺塔基曾出土镂花银春幡一枚,正面打制“宜春耐夏”四字,背面墨书“符向二娘捨銀番聖一首”,“番聖”即幡胜,可作旁证。一件实物照片,胜过数行文字注释。扬之水由此想到另一个特殊的例子,即西安隋李静训墓出土的一枝步摇花,花丛之上一根银丝高高挑出一只采花蝶,蝴蝶下方悬缀一枚宽而长的银幡,此外尚有细而窄的银幡三枚系在花枝上。由脱落的残件来看,细窄之银幡原初当为四枚。此幡或亦春幡,大概因下葬之时为12月,距新春不远之故。这为解读这一珍贵文物提供了新视角和新思路。

  步摇花

  甘肃凉州红花村出土

  再如喜欢“以文为诗”的韩愈,在《寄崔二十六立之》中极力铺写了自己赠崔的一只饮盏:“我有双饮盏,其银得朱提。黄金涂物象,雕镌妙工倕。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弥。野草花叶细,不辨资菉葹。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普通读者读到此处,大抵茫然,但如果有几只形制纹饰相近的唐代银盏摆在面前,每个字所描述的细节都将清晰可辨,历历目前。扬之水举出了赤峰市喀喇沁旗哈达沟窖藏银金花大盘盘心和白鹤美术馆藏银鎏金大盆盆心的摩竭戏珠图案,说明“乃令千里鲸,么麽微螽斯。犹能争明月,摆掉出渺弥”;举出西安西北工业大学基建工地“李勉奉进”双鲤纹银盘内心缠枝卷草抱合而成的团花纹样,说明“野草花叶细,不辨资菉葹。绵绵相纠结,状似环城陴”;举出山西繁峙县金山铺乡上浪涧村窖藏“高骈进”金花银酒海内壁四隅、陕西耀县柳林背阴村出土金花银盖盖面四隅四枚图案化的折枝花卉纹饰,说明“四隅芙蓉树,擢艳皆猗猗”。数物组合,韩家饮盏已经呼之欲出。诗心匠意,无所遁迹。

  在全书“后叙”中,扬之水自道:“写作之初,书名定为‘中国古代金银器’。交稿时,出版社曾建议去掉‘古代’,添加一个‘史’字。先是同意,后思忖再三,以为此书实在不是‘史’的写法。勉强看作‘史’,也是纪传体,即为器物立传,以‘器’见‘史’。那么索性删除这个‘史’字,而使书名与内容更加相符。”作者谦逊,隐去“史”字,但纪传体又何尝不是“史”。一器一物倘得面目分明,整部历史也就不言自明了。

  看图说话,溯源探流

  近100万字,4000余幅图,是这套书的基本体量。海量文物高清细节图,尤其为书增色,也使作者论述和读者领会较前容易。扬之水拒绝称这些图片为“插图”,她认为图片与文字并重,二者一起担负解释功能,意义非“插图”两字所能涵盖。

  在一次采访中,扬之水谈道,追随遇安师问学,即自“读图”始。“看图说话”似乎不难,其实不易。“真正读懂图像,必须有对图像之时代的思想观念、社会风俗、典章制度等的深透了解,这一切,无不与对文献的理解和把握密切相关。大胆假设必须以小心求证为根基,这里不但容不得臆想,更万万不可任意篡改据以立论的基本材料。总之,是要用可靠的证据说话,力避观念先行。”

  扬之水的论著,之前大都与孙机先生一样,采用传统手绘线图,后来改用拍照代替。写作这本书时,她给自己制定一个标准,就是书中列举的器物,都是自己亲眼见过,最好是拿在手上仔细观察过的,所用图片也都是自己选取角度所摄,尽量不从书上扫描。只从图录看照片,是不太敢说话的。她曾专程到南京市博物馆观摩文物,其中一件,图录说是金饰,展陈时平放于展柜中,看不到背面,无由得知此物整体构造如何。在《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一书里曾判断它是珠子箍上的饰件,而且正好有一幅容像,女子所戴珠子箍装饰与它相同,即双龙戏珠。这次接触实物,翻到背面一看,发现有一个扁管,应该是用作安设簪脚;双龙戏珠的一颗琥珀,上面有个小孔儿,可知原初为佩件,后来改装成这个样子。如果看不到背面,就很难知道它的真实面目。还有一次她到常州博物馆观摩,意外发现“中兴复古”香饼背面有模印双龙,证实了此前的推断,“此物出自禁苑,更觉没有疑义”。“多角度观察,对器物研究非常重要。”扬之水认为,有了这个前提,才可以进入对“物”的描述与定名。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金玉”并称,向来用作珍贵之词,但“相对于玉器、书画之雅,金银器可以说是一俗到骨。它以它的俗,传播时代风尚,而在社会生活中扮演被人贪恋和追逐的角色”。选择如此大俗之物作为研究对象,研究书写方式却尽力避俗、避熟。扬之水不止一次告诫我,读书写作不跟风,不趋热门,避朝市之显学,于冷僻处自开一片新天地。凭借自己多年大量研读经史、别集、诗词、笔记、杂剧、小说等的深厚功力,多次前往各地博物馆、展览馆、考古遗址观摩文物的开阔视野,多方与同好切磋琢磨、转益多师的开放态度,以及心无旁骛、专意沉潜的治学方式,以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物互证,她为大量器物和造型纹样重新命名,并由此揭示设计意匠,还原再现相关历史场景。常开新面,屡有斩获,这是扬之水学术贡献的独特之处。

  错金银铜当卢

  南昌海昏侯墓出土

  本书内容同样严于剪裁,别人已经研究过的,已有成熟结论的,书中便不再涉及,求出新意,不求苟全。在导言中,扬之水介绍“这是第一部囊括了器皿与首饰的中国古代金银器通史”,是非常明确的学术史自我定位。她指出:“中国古代金银器研究,是伴随现代考古而生的一门新兴学科。传世文献展示的金银器史和出土文物呈现出来的金银器史,是不一样的。”“它不是穷尽式的资料汇编,不是用考古学的方法对器物分型、分式以划分时代,而是以目验实物为前提,从名物学入手,通过定名,以器物描述的方法展示工艺美术史与社会生活史中的金银器。”随后,作者厘清了关于古代设计的“法式”“样式”概念,梳理了制作工艺和历代纹样,正文专注论述器皿、首饰等各个大类。

  扬之水曾说:“写文章的过程,便是做减法,便是删汰枝蔓,‘直指本心’,前提是大量的材料已为自己所理解、所消化。”她还曾告诫我们:“‘古代’二字慎用,五千年都是古代,有多少物事是沿用五千年没有任何变化的?”

  即便学术文章,扬之水的语言风格也极为鲜明,自具面目。她的句子,大都可以一眼认出。极简,精准,古雅,都是出自反复锤炼。比如每卷标题:“远方图物”“别树鸟同声”“自一家春色”“繁华到底”“曲终变奏”,用诗意语言对各个历史时期金银器不同发展风貌进行概括,都是精心结撰处。再比如,在描述何家村窖藏耳杯纹样时,她写道:“花台上分别立着或一只或一对的鸳鸯和鸿雁,鸳鸯是倨傲的样子,鸿雁是警觉的神情。”读罢,几乎大笑。我此前只以为或是工匠手艺不过关,钑镂不出花鸟传统表情,再没想到可以用这两个形容词——然而极其准确传神。这种他人从来未有之笔,是扬之水文字淘气处。又如,写“出自江西德安南宋咸淳十年周氏墓中的一枚银菱花口碟……出土时碟里放了一方浸了胭脂的丝罗,上面还有纤纤玉指拈起它的使用痕迹”,是叹惋处;写晁补之“这一年诗人为妻子写下的贺寿词凡五阕……对花畅饮,满斟‘金锺’。‘金锺’里的一双,便是‘蟠桃新镂’”,是别有会心处;写“安徽安庆市棋盘山元范文虎夫妇墓出土金冠一顶……范文虎原为南宋殿前副都指挥使知安庆府,后降元”,则若有微讽隐憾。这些细微,都构成了作者文字的鲜明个性。

  在“后叙”中,扬之水回顾了本书的结撰历程,补充了若干正文未尽之意。“书中的器物描述,俱为亲见所得,字字句句,皆如金银匠一般曾经‘铁锤儿不住敲’。杜诗‘欲语羞雷同’,更是下笔之际每常有的心态。”字字皆是甘苦自知之言,也正是前贤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本文图片均选自《中国金银器》)

责任编辑:李婧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