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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书精”施魔

发稿时间:2023-11-30 10:44:00 来源: 文汇报

  郝岚

  《多年爱书已成精》有个美拉德色系的腰封,印着一只黑猫。这全是马凌的最爱:橘棕色系暖调子,外加资深猫迷。书早就应该出来,但我们不能批评作者懒惰,你只能怪马老师整天一骑绝尘地挥霍她的才情,一点不怜恤爱她文字的人。她写的文章多的是,就是懒得结集,害得我们追着她各种媒体和平台跑。好在现在有了这个小册子,拿着趁手,读着熨帖。

  她青年时代的文字出手就老辣,早是某知名杂志的主笔,读书时是校园里的才女传奇,所以她写什么我都不会奇怪。我有幸见过她初入职场的“小白”年代——她那时在大学中文系教外国文学课。对作家八卦和作品细节了如指掌、不按常理出牌的马老师课上把学生迷得七荤八素,让好多青年学子爱上了这个“没用的”专业。课上你觉得教材和讲义上该讲的她什么都没讲,结束一回味似乎什么都讲透了,恨不得赶紧去研究她说的那些作家,这是教书的高级境界:让学生先喜欢继而想探究。但这还只是教书匠的手艺,难得的是她给人留下恒久难灭的形象至今被学生谈起:讲台上的她穿着橘红的毛衣,围着小小的黑貂毛领(像不像这本书的封皮?)手里拿瓶可乐,边喝边“信口开河”……我看《多年爱书已成精》的时候,就觉得这其实才像她的课堂文字实录,不是她私传我的正襟危坐的讲义。本书说是书评,但她的文字的价值如同她的课:鲜活、有趣、个人风格十足,不仅是引你入门,还自成一体,所以值得专门领略。

  书的“上辑”收的文章写了王尔德、毛姆、伊夫林·沃、张爱玲、纳博科夫、三岛由纪夫、卡波蒂、普鲁斯特等等,“下辑”写了梵高、高更、卡拉瓦乔、荣格、可可·香奈儿一众。严格意义上,多数文章都超出了我们国内认为的书评写法,因为并非只写某一本书。我觉得马凌的书评融合了英国书评偏重记录文化事件细节、梳理复杂人际关系的特点,以及《泰晤士文学增刊》(TLS)的中立,又带着美国《纽约书评》的专业、深度和长篇幅;但是她比英国书评温暖,比美国书评放松,因此读来很是过瘾。

  全书写得气定神闲、宠辱不惊,带着阅书无数的底气,总是给我们分类。或许是老师当惯了,她总能总结出一二三。比如开篇就掷地有声地把读者当作“书虫”分了四种:作为甲虫的一般读者、作为蜜蜂的专业读者、作为蝴蝶的创作型读者,还有作为蚯蚓的痴迷型读者。比如:“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匮乏的悲剧,另一种是丰裕的悲剧。”比如:“普通人只死一次,盖棺定论,从此长眠。名人要死两次,一次是肉身死亡,一次是传记出炉。”比如:“懂得文学记忆的人都知道,想要煽情感人,比较取巧的是三个视角:动物、儿童、怪人。”再比如:“世上有两种作品:一种是艺术家用自己的一部分创作的,另一种则是艺术家用自己的全部创作的。”你一边惊讶于她信手拈来,一边赞叹她用意之准!

  你会感到她写什么都是平视的,偶见一两个如艾柯那样的膜拜对象,也绝对是理性分析过的,这当然得益于她的学术训练。学者型评论者擅长评骘,毕竟她饱读诗书、博观约取。她写张爱玲,用了Eileen Chang人尽皆知的“心头好”做题目《除了红楼,还有毛姆》,但是马凌敢下判断,说张小姐“化用《红楼梦》的语言、在物质细节上投以过度关注、葱绿配桃红的参差对照写法,我以为,这种相似不过是皮相上的似。第一,‘悒郁的紫色的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的一只鸟,年深日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细节杂了意象的金线,这样的语言,曹侯写不出。第二,对于人性的渊深她敢于揭开看,相形于《红楼梦》,《海上花》那花团锦簇后的算计、背叛与不堪,倒是与张爱玲笔下世界暗通款曲”。她写理查德·罗蒂评论纳博科夫,不仅钩沉出美国政治理论家朱迪丝·施克莱“残酷为首恶”的观念,而且“一招毙命”:她发现罗蒂竟然没有提及纳氏的《〈堂吉诃德〉讲稿》,这恰恰是个重要角度:纳博科夫不满意塞万提斯的结构语言和技巧之外,他“更不满的地方是塞万提斯对堂吉诃德所遭受的痛苦津津乐道、大加渲染、毫无怜悯之情”。

  她在大学里应对多年,从自己的学位、任教的课程、研究的领域到兴趣所在,几乎“扫荡”了人文学科主要的专业领域,因此她带着文学的才情、史学的眼光、新闻学的角度和媒介学的素养,外加自学成才的图像学本领,能把我们读过的、没读过的、想都没想过的东西熔铸起来,随意抛出一篇又一篇的文章,趣味盎然、自成体系。这个体系不远也不近:足够远让我们有希望,足够近也给我们兴味。你看她写我们都看过的三岛由纪夫那著名的照片:“铁一般的腱子肉,双臂捆吊在树干上,三支箭镞穿入下腹、肋部和腋窝。这是三岛由纪夫的圣塞巴斯蒂安。而这张照片的‘原型’,是意大利画家雷尼所画的《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她教给我们一层层看:“如何理解三岛由纪夫呢?他不是传统意义上‘作家’,而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媒介融合’意识的‘艺术家’,文本、身体、行动、影像记录与呈现乃至最后惨烈的死亡,都是他得心应手的媒介,他一生的创造,是一部倾心谋划的‘大作品’。”在这里她的学术理路分毫毕现、淋漓尽致,又举重若轻,带着一股子今年流行的effortless chic(毫不费力的时髦感),但因为我们知道此非一日之功,所以明白这文字里还透着一种底蕴深厚的“老钱风”。

  她写自己读艾柯的良辰吉日:“9月2日,水星转进天秤座,9月3日,太阳-冥王星三合,午夜时分,我轻轻揭开绿色烫金的封面……”;她写《焚舟纪》:“让人忆及文学的美好年代,那时节,自由的长风主宰着一切,自由的文学无拘无束更兼无忧无虑。那时节,江湖郎中拉伯雷的笔底世界一派狂欢味道;穷官吏塞万提斯的笔下人物满怀奇情异想;剧院合伙人莎士比亚的戏剧里填塞着逗人开怀的污言秽语——扮演仙后的男演员向台下粗汉抛着媚眼——对开本还没有‘被经典’……是的,在确立近现代小说的形状之前,特别是在建构资产阶级的世界观之前,文学有着那么一段真力弥满、元气淋漓的大好时光。”她写读安吉拉·卡特的感觉:“有点像坐着过山车,经过一个神奇的莫比乌斯环,抵达了一个热闹空前的嘉年华。只听得女巫的魔法棒叮的一声,读者跟着叙述一路飞驰,闯入一个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的奇境。在这里,没有时间维度,空间蜷曲相叠,自由女神也喝多了,散发着疯癫气息。在这里,互文性无处不在,像无数组镜子参差互映,而戏仿又使这镜子带上了哈哈镜的曲度,产生啼笑皆非的效果。更为神奇的是,你向镜子伸出手去,未料穿过表面触到了本质,而你以为触到的是真,蓦然回首才发觉自己连同镜子不过是又一面镜子映出的幻象。”她不仅是她自己开篇所言的“书虫”,而且兼顾蜜蜂、蝴蝶和蚯蚓,你再看这文字里想象力和敏感度含量,无疑了,双鱼座“书精”!

  不过,万事都有弊端。我想起来不久前《纽约书评》有一篇写《歌德谈话录》2022年新译本的书评,题目可以理解为“被歌德施魔”(Michael Hofmann,“Bewitched by Goethe”),里面说到歌德的天才也让不少年轻作家丧失信心。歌德的传记作者约瑟夫·洛特比喻得妙:“如同礼拜五去提前看了看礼拜日的样子,回家后满足又伤感:因为他是礼拜五啊!”作者接着说,只有海涅足够坚强抗得过天才的降维打击才能够幸存。所以我提醒读者,“书精”马老师带着一股仙气会给你“施魔法”,让你被迫承认自己不仅普通,而且懒惰。但你要坚强!

  马凌说卡特是“好女巫”,想起来她自己社交媒体上的头像就是一个希腊红绘陶纹样,画的是坐在德尔菲神庙三角鼎上的女巫,应该是忒弥斯,咱就不按神话谱系论了,因为马老师的本行是文学,所以看看埃斯库罗斯有意义。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里他说:“忒弥斯又叫该亚,有很多名称。”是的,马老师也有很多名称:“malingcat”“好奇心害死怪阿姨”“两脚书橱”,不过你都不要太执着某一个。别忘了她当年的若干博客,名字都带着“如是观”:“当做”“曾做”“可做”……意思是,她自己虽然认真但是从不执着任意一种学说、一个身份或者领域,毕竟都是“如露亦如电”,所以她甘之如饴地承认她写的都是与草木同朽的东西。正因如此,她毫无学院派的包袱,自己读得如醉如痴,写得行云流水,论得纵横捭阖,快得倚马可待,其关键都是热爱——我们学最后一条就行了,别的可能也学不来!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