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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说唐诗的“四面八方”

发稿时间:2023-12-26 15:36:00 来源: 北京晚报

  用施蛰存先生自己的譬喻,他一生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为古典文学研究;西窗则是外国文学翻译;北窗是独到的碑版整理。顺着施先生思路,笔者对其研究唐代诗作的《唐诗百话》,以“四面八方”来形容其特点,自以为合切并非夸饰。

《唐诗百话》

  一

  为何写作这部《唐诗百话》,初衷有意思。1937年后,施蛰存即终止小说创作,长期从事教学,“一直生活在古典书城中。”可有怪脾气,不想写什么“学究气”的研究论文。1976年后,各路会议邀请纷至沓来,有了“填表”的机会。他原来出版的集子,多是小说散文,“该写一本关于古典文学的小书出来充实充实表格了吧?”当时希望一年完成,不料写作起来,问题不少,断续“经历了八年之久”,才有了这部《唐诗百话》。

  施蛰存那一代学人,从小练就有传统古典的“童子功”,加上四十多年的文学教学,又有翻译创作实践,写作一本以唐诗欣赏的书,似乎不会多费事。当时,此书对象,定为文科大学生水准。在解读诗作时,他碰到许多“诗以外”的内容,“或要讲一种诗体的源流,就必需在讲一首诗之前,或同时,还得讲关于诗的文学史,文学概论和有关的文学基础知识。”正因为有长期的教学经验,这部书写作,人们读来,犹如听讲:每一首诗,内容形式,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清晰而鲜活生动。笔者以为,这应该是《唐诗百话》出版后好评颇多,至今再版不绝的重要因素。

  不仅唐诗,几乎所有古代诗歌,对今天的读者,阅读都不是一件易事。为何?一是古今用语,多有变迁。今天我们读到的词句,不见得是古代的意思;加之社会上流传的事件人物,当时人尽皆知,可今天的读者却未必了然;再加上古代文人,喜欢炫耀学识,作品中常常用典。这些典故,来源更古远,不经学者指点,一般读者便不知所云。另外还有诗歌内在形式演变,格律细密要求等等。如此种种,大约就是施蛰存以为讲读唐诗不容易的缘故吧。

  二

  在唐代才逐渐成熟的绝句律诗,据施蛰存讲,绝句的“绝”字,起源于晋宋诗人“四句一绝”的概念。可宋代以后的诗家,认为“绝”即“截”,绝句是由律诗割截一半形成。“这个观点是错误的,事实并非如此,绝句的形成,早于律诗。”施蛰存认为,在唐代人的观念中,凡是遵守对偶、和声、协韵规律的诗,都是律诗,包括绝句。他举了白居易自己编定的《白氏长庆集》及宋人所编王安石《王临川集》的例子证明。后来学者将绝句律诗分卷选录,“此后几乎没有人知道绝句也是律诗了。”这样廓清历史谜云,传播合切事实的知识,在《唐诗百话》中,常常可以读到。

  今天我们对遵循格律写出的诗,称为“格律诗”,可施蛰存根据白居易亲自编纂的《白氏长庆集》卷目出现“格诗”“半格诗”介绍,“唐人用格律二字和我们今天的用法不同”“格诗即古体诗,律诗即唐代新兴的近体诗。……如果没有白氏诗集的目录,我们也许不会知道唐人用格律二字,原来是指古今两种诗体。”接续此概念,施蛰存还对古体、近体诗各自特点作一较明确的分辨:“《文镜秘府论·论文意》云:‘凡作诗之体,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可知古诗重在内容,故称格诗,格是风格。近体诗重在声韵的美,故称律诗,律是音律。”由此看来,古体诗若只是“意高”而音韵不美,或近体诗只追求声韵而“意不高”,都不算完善,因此要求“格律”二者周全。“格高韵清”的诗,才能称之为有“调”的诗。施蛰存进一步解读:“调是风调,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谓格调或风格。”这些都是古人一望可知,今人却难于领会的地方,解说出来,对我们颇有助益。

  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大家都熟悉,清代以后流传甚广的《唐诗三百首》中,编选者蘅塘退士在旁批该诗的一二句时说:“诗以喻小人也。”第三句,他批说:“销除不尽。”第四句,他批曰:“得时即生。”解第五句说:“干犯正路。”第六句:“文饰鄙陋。”结尾两句“却最易感人”。

  见到蘅塘退士的旁批,施蛰存立即作出回应:在白居易自编的《白氏长庆集》中,此诗题目明明是《赋得古原草送别》,不幸后来“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赋得古原’四字,于是诗题仅存一个‘草’字。”而“蘅塘退士不知道此诗原题,粗读一遍,就非常主观地定下它的主题思想是以草比喻小人。”

  “白居易赋诗送别,以草为喻……现在虽然被野火烧枯了,等到春风一吹,立刻就会繁荣起来。这里就寓有安慰之意。”这样解读,不仅白居易的送别友人得到激励,就连我们千年后的读者,也同样感知到这份深层生命的蕴意。

  三

  这般指出古人缺失之处,在《唐诗百话》中很是不少。

  杜牧的一组三首《过华清宫绝句》,颇为有名,其中第三首是:

  万国笙歌醉太平,

  倚天楼殿月分明。

  云中乱拍禄山舞,

  风过重峦下笑声。

  按照施蛰存的解读:“第三首是叙述安禄山在长安时得宠于玄宗和贵妃的时候,俨然是万国笙歌,陶醉于太平的时候。当时安禄山也在山上宫中参与跳舞,连山下都听得到他们的笑声。”接下来评价:“这首诗只有一个‘醉’字透露了讽刺之意,此外的字句都较为平淡,第三句尤其粗鲁。”最终结论:“因此是一首写得失败的诗”。

  看过一些古代诗歌(尤其整本)鉴赏文章的读者都有印象,在多数鉴赏者笔下,奇怪,几乎篇篇全是好诗佳作。这类文章读后,往往雾水满头。一位鉴赏者,须建立有判断标准。施蛰存先生这部著述,长久为读者珍惜,是基于他有高明的审美及表达能力,或者还有他能够指出大诗人诗作“失败”的锐敏和勇气。

  施蛰存还介绍了韦应物的多首诗作,其中一首是《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

  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

  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

  何处寻行迹?

  诗的大意说今天我的郡斋里很冷,忽然想到了山中的道士友人。想到他在山坳里砍着烧柴,回家煮饭。“白石”是典故,说古代曾有一成仙的道士,煮白石子当饭,这里用来形容友人的清寒生活。自己想带着一瓢酒,去看望在风雨之夜的道士。可空寂又满是落叶的山中,到哪儿去寻觅他的行迹呢?

  这首诗的尾联,长期受人称颂。施蛰存为此特别引了宋代学者洪迈所言:“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容斋随笔》)说这两句绝妙,出人意料,却又十分自然。这首诗后世的大诗家苏轼也喜欢。他想起山间一位邓姓道士,便用该诗的韵,摹仿一首写寄:

  一杯罗浮春,

  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

  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

  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

  空飞本无迹。

  对苏轼此诗,后来有人评说:“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韦应物)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施蛰存同意这种说法:“所谓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实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东坡诗中用‘遥知’‘醉卧’‘不可见’‘本无迹’这些词语,就是竭力用描写手法来表现邓道士。这种句法,韦应物却不屑用。”东坡这首单独看着还过得去的诗作,与其摹仿对象比较,不够自然,不仅落了下风,按施蛰存的定义:“即此一端,东坡已是失败了。”

  仅以上有限引述我们也能看出,施先生这部著述,有不少颇具新意又合乎情理的识见。可它好读引人处不止于此。施蛰存几乎读了唐人大多数相关笔记。这使他不仅借助了许多前人的有益看法,还不断引述其中轶事,使我们可以更加有趣味地感知唐人唐诗。譬如他还寻出了多个诗人“偷”他人作品的情形;并指出中国文学专以描写色情题材的小说、戏剧、诗歌的始作俑者;指出一个千年来无人探究出的隐然典故;还有崔颢《登黄鹤楼》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哪个更上层楼?……可以说是“四面八方”——只要能够讲好唐诗,作者无不努力奉献,所以读者翻阅它时,如入山阴道上,草木,小溪,风叶,一弯一景,着实让人目不暇接。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