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萧宜先生大作《闲读杂书说方言》写到，《吴下方言考》《何典》等杂书使他“对方言发生兴趣”。而让他“真正对方言发生兴趣”的是《金瓶梅》，“我一边看一边摘录，竟摘了好几页稿纸”，其中有“一遍生活两遍做”等（刊2023年12月15日《文汇报 笔会》）。

　　萧先生看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属崇祯本系统中的一种。崇祯本是后代文人在《金瓶梅词话》（即词话本）基础上作了大量删改而成的，两者之间相同又相异，相异又相关。我看后第一感觉是崇祯本故事情节的生动性、文学性大大弱于词话本，很多极生动的细节、极鲜活的文字被删除后变得干巴巴了。删改涉及好几个方面，其中之一是将极具特色的吴语词、吴音字删去了。

　　词话本第五十三回，吴月娘吃药求子：

　　先把薛姑子一丸药用酒化开，异香触鼻，做三两口服完了。后见王姑子制就头胎衣胞，虽则是做成末子，然终觉有些注疑，有些焦剌剌的气子难吃下口。月娘自忖道：“不吃它，不得见效；待吃它，又只管生疑。也罢，事到其间，做不得主了，只得勉强吃下去罢。”先将符药一把罨在口内，急把酒来大呷半碗，几乎呕将出来，眼都忍红了，又连忙把酒过下去。喉舌间只觉有些腻格格的，又吃了几口酒，就讨温茶来漱净口。（人民文学出版社戴鸿森校点本，第691-692页）

　　一百多字的段落细节描写生动，并有末子、注疑、气子、腻格格等特色吴语词。崇祯本将它删节后，就像去掉枝叶剩下的一段光秃秃树干了：

　　（吴月娘）告毕，小玉烫的热酒，倾在盏内，月娘接过酒盏，一手取药调匀，西向跪倒，先将丸药咽下，又取末药也服了，喉咙内微觉有些腥气，月娘闭着气一口呷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90年2月版第698页）

　　“末子”是指碎屑状的东西，如沪语中称的茶叶末子，书中是指制好的“头胎衣胞”研成了碎屑，改用的“末药”词义也不清。“注疑”是指人闻到或看到不好的东西(如腐烂、有异味或死人等)后心里感到腻心、难受，程度上比腻心要严重。“气子”是指很难闻的气味，至今在松江府原住民中常用。

　　词话本中还有众多吴音字，如“王、黄不分”。王经，是西门庆相好王六儿的兄弟。第七十一回中这个名字共出现了八次，前三次作者把他写成“黄经”，仅相隔一百来个字后的几次，全部写成“王经”，两个“黄（王）经”实际是同一个人。“多、都不分”的语音现象多见，它们分别出现在第一、八、二十三、三十二、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六十七、六十八、九十四回中。如果说“王、黄”“多、都”的发音相差不是太大而容易产生差错，似乎还说得过去，但“石、着”居然也不分，如四十三回里是“绑石鬼”，到第四十四回、八十七回中就写作“绑着鬼”了。“石、着”二字，官话读音相差甚远，不可能分不清的，但文本中确实没有分清，那只有一个解释，因为在吴语里“石、着”是同音。

　　“河、湖”“何、胡”，这四个字的读音可分he和hu两组，互相之间相差极大，官话中无论如何不可能用错，但在词话本中却被混用了。第三回中，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河。”（《金瓶梅词话》，香港太平书局1982年8月版，第115页。以下称影印本）第四回中，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戴鸿森校点本第47页）“河、湖”不分，把“洞庭湖”写成“洞庭河”是错的，作者明显将he音和hu音搞混了。戴鸿森校点本未出校记将“洞庭河”径改为“洞庭湖”了。“河”“湖”的官话发音相差实在太大了，但它们在吴语中都发沪语音“河”，这就是用错字的原因。

　　第十回中，武松误把李外传当成西门庆打死后，被押到县衙。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对武松的态度“一夜把脸翻了”。当武松申辩后，便指责武松道：“这厮胡说……”而“这厮胡说”原是“这厮何说”（影印本第259页）。戴鸿森本的校记是：“‘胡说’，原作‘何说’，从崇本改。”（第113页）在八十一回中，韩道国欲请客，让小伙计胡秀置办酒肴菜果，酒后，“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这一回前后共出现八个胡秀、一个胡官人，都是指胡秀。唯独最后一个写作“何秀”，原文是韩道国说：“双桥，你和何秀在船上等着纳税。”（影印本第2477页）

　　第十回中的“何说”应为“胡说”，八十一回中的“胡秀”和“何秀”是同一个人。其实，早在第六回中就出现一个何九（影印本第169页），他是个验尸的仵作，到这回时，武大已被害死，从王婆他们商议去请何九为武大“验尸”、西门庆半路拦住请他吃酒，一直到“验尸”完毕，全过程中他的名字共出现19次，连第六回的回目中也写作“何九”，但其中一次却写成了“胡九”，这就是回目后正文第一句话的第八个字，原文是“却说西门庆便对胡九说去了”。从把“何九”写成“胡九”，到“胡说”写成“何说”，最后把“胡秀”写成“何秀”，在词话本作者的读音里，“何”是读hu而不读he，“何”“胡”同音，这同吴语的读音完全一致。崇祯本因直接作了删节或改写，也不出校注，致使词话本中众多吴方言信息完全消失。

　　萧先生如有兴趣读词话本，对方言的体会和收获或许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