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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阅历淬炼的女性生存智慧——《巨流河》的“她力量”

发稿时间:2024-04-16 13:25:00 来源: 中国妇女报

 

齐邦媛

  ·编者按·

  近日,《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2005年,已是八旬高龄的齐邦媛抱持着“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的信念,决心在“人生最后的书房”写下一封恳切的“长信”。2009年,回忆录《巨流河》出版,这部25万字的作品由长城外的巨流河开始,到台湾南端恒春的哑口海结束,一半是抗战流亡的家国悲歌,一半是来台垦拓的踏实脚印,为两岸留下了一部“至情至性的家族记忆史”。

   郭剑卿

  无独有偶,媒体缅怀齐邦媛老师之际,我的研究生课程刚巧走进1920—1930年代的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像一个不期而遇的启示,穿越一百年的岁月长河,出生于1924年的邦媛老师带着她的《巨流河》,和我们站在了华夏儿女共有的历史文化起点。随她踏上一条现代中国女性生命的寻根溯源之旅,如此邂逅,如此馈赠,怎不激发后辈几多荣幸,几多悲欣!

  颠沛求学途中的文学启蒙

  我读《巨流河》,可谓大河浩荡,丰沛悠长。邦媛老师胸中有丘壑,笔下生风雷,成就的是一部有智慧有温度有风骨的女性史诗。令我思古遥想起汉代诗人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近念联想到现代东北流亡女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女性颠沛流离的步履从远古走来进入现代直至21世纪的当下,数千年的辛苦路,真的是“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其间的女性声音虽细若游丝而不绝如缕,终成弦歌不辍的黄钟大吕响彻云霄。所谓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在《巨流河》一百年的聚光灯背后,一个学贯中西的现代中国女子,遍尝国难家愁之苦,去国失乡之痛,她一路走来阅遍故国山川人物,却怀一生诚意善始善终,无一处无一字不是女性智慧女性力量的诗意升华。掩卷沉思,邦媛老师留给我们的无疑是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关于战争与和平、国族与家族、社会与时代、命运与人生,响彻女性叙史的时空。是个人也是国人,是民族也是人类,有性别也有性情,不同的读者尽可以从不同角度获取滋养启迪。站在女性生命的角度,我所着眼的是,老师一生凭借“阅读”获得的女性力量与生存智慧,而引发我们如何应对各种各样人生境遇的终极思考。

  有必要说明,本文所谓的“阅读”,除了狭义的字典意义,更指向广义的人生阅历。毫无疑问,齐邦媛是真正的20世纪现代中国知识女性,不妨提炼几个独属于齐邦媛的阅读阶段,领略其百年阅读经验与人生智慧。

  人之初的忧患启蒙。幸耶不幸?齐邦媛出生的大时代是动荡离乱的,但她拥有一个相对平静宁谧的“小时代”——一个既传统又现代的感情理智兼备的理想中产阶级家庭。这使她成为那些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的万千中国女子中的幸运儿。当她翻开人生大书的扉页,首先是来自父母的启蒙。她的父亲15岁考入天津新书学院、18岁留学日本、22岁留学德国,对时局与国运有着自己独到的理性思考,深怀民族自尊,践行教育救国。“父亲给我理想深度,我的文学情怀和待人态度却是得自母亲。”从离开东北故土到寄居台湾,母亲经常怀着幽怨哼唱《苏武牧羊》《孟姜女》,用她悲怆的歌声把故乡镌刻在儿孙的记忆深处,母亲讲述的原野故事、家族故事激发了女儿一生的文学想象。小学教育程度的母亲对家庭、同乡的温情奉献,保留了毫无修饰的贤德女性模样,给邦媛童年至终生的启发。终其一生的亲情阅读,耳濡目染成为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也为她面对人生风浪提供了情智兼备的永恒港湾。

  齐邦媛的求学时代,交织在血泪流离的十四载抗战路上,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由东北而北平、天津、南京、桂林、武汉、重庆及至台湾,亲历生离死别,成为她“对国家民族,渐渐地由文学阅读扩及全人类悲悯的起点”,也奠定了她一生奋斗的态度雏形。三江汇流处的大学生涯受教于朱光潜、吴宓、袁昌英等恩师名师,特殊时空的文化邂逅,给了她极高的文学起点;使得流亡之旅升华为诗意行走,培育了一种狂野浪漫平实简朴的人格力量。多年后自己执教浪漫时期文学,在文学经典的重读重评中,对知识分子的使命感获得深深的敬意与认同;也让她痛彻感悟人生没有绝路,弦歌不辍便是活着的最大依靠,这“经验”是她一生受用不尽的心灵光源。幸耶不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沧桑巨变中的“她力量”

  齐邦媛的一百年,个人课题和时代课题激荡交织,个人命运与家国前途的平衡一致成了摆在知识分子面前的考卷。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激进者摧枯拉朽壮士断腕,取他山之石以期攻玉;改良者汲取历史旧魂引生新魂,希冀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非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然而福兮祸兮?后人自作聪明的预判或愚妄冲动的煽情,均不足取。我们听到了另一种诚实的叙述,关于知识分子道路的选择,关于个体的心灵性灵的成长,关于可爱前途的追求与实现。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需要一个女子多么艰难的咬牙坚持。她面对了因政治道路的选择而经受的友谊破裂,也因战争而不得不一个人独自承受爱人的牺牲、爱情的消陨。一段有可能成为佳话的英雄传奇浪漫爱情,因战争的无情与残暴、个人的无力和弱小,两个年轻个体的幸福和憧憬被生生吞噬。一个是俊朗青年,不得不以基督徒的身份由流离的困境投入残酷的战斗,上帝的裁判和自我的审判,双重审判纠结着国恨家仇洒血疆场。一个是豆蔻年华的文艺女青年,一点一滴擦掉年轻丰沛的眼泪瘢痕,收拾埋葬带血的血色浪漫,彼此展示最隐秘的伤痛。那一代人别样的爱情体验,实在是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弥足珍贵,一个26岁年轻人提笔与他有限的往事、与他心爱的女孩告别,捧读那近百封不是情书的情书,即使隔了时间的长河早已远离战争的后人,也仍然不胜唏嘘热泪潸然。时代与社会无法保证她们无忧无虑地享受友情和爱情,唯有借助文学和宗教的力量,全心投入乌托邦的浪漫世界,为自己的心灵寻求避难所,在诗书之间朝着光明憧憬可爱的前途。光荣梦想、英雄崇拜、浪漫激情,伴随一个战争年代的少女从小学完成大学学业,在枪林弹雨中体验救赎生命的不朽,于爱情友情间赏音乐、听鸟鸣体验自然天籁,用脚步丈量战火烧焦的土地,汲取江山气势、河流激荡、寺庙雄伟,这段残酷战争中的心路历程,强壮她中国不会亡的骨气,收获了心智历经淬炼的丰满与成熟。

  忧患中的成长“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诚哉斯言!如此悲壮的成长,也让我们不禁思考:大难当头,女子何以自持,何以安身立命,选择怎样的活法?《巨流河》不是宏大的历史教科书,也非狭义的个人史所能涵盖。唯其具有超越政治正确超越一己私情的视野与襟怀,超越地缘国体局限的文化自信,成为蕴含诗一般真理的史册,载入20世纪中国人的心灵史、国殇史。它有着齐邦媛个人深深的烙印,凝聚着一种独属于齐邦媛的“她”力量,见证了一个化茧成蝶的现代中国女子的站立与崛起。这个经历20世纪沧桑巨变的中国女子,这个享有百年仁寿的智者,生于忧患而终于恬淡,始于沉郁而终于欢愉。她的脚步,行走在人间,一生寻找构筑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石,除了机遇,更得益于自己的慧根和努力。最好的日子与最坏的日子交织,山水清明日月同在,有趣味、有温度、有尊严的生命底色不变。她一生阅人无数,经事无数,读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书,把自己长成一棵阔叶树,思考的叶片从绿叶的青葱蓬勃到红叶的绚烂柔韧,投射到字里行间充满情智张力。如鲁迅所言:“博大的诗人‘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从身体到心灵,从惊魂未定到处变不惊,她的一生堪称波澜壮阔。超越中国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使命,齐邦媛以其现代知识女性的格局视野,呈现出一种更大的文化关怀和生命启示。

  巨流河,无疑是她溯源而上找到的终极意象和愿景象征:汇通东西,百川归海,更开阔,更沉着,更自由,大河浩荡大江壮阔生生不息。

  (作者为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