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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读懂古埃及文明

发稿时间:2024-07-22 10:55:00 来源: 文汇报

  图源:视觉中国

   蔡怀冰

  “六七金字陵,苍苍摩天扬。伟大尤可惊,岂止文明破大荒。”1908年至1909年,康有为两访埃及,赋诗多篇,这几句出自他的古风《埃及行》,表达了震惊且尊敬之情。

  对于古埃及文明,国人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唐代段成式已记“大食勿斯离国”(可能指埃及)。明代时,来华的西洋传教士介绍了阨入多(埃及)、石台(金字塔)、泥禄河(尼罗河)等。清末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均先于康有为访问过埃及。

  说陌生,在很长时期,国人对古埃及文明“诞之莫信”“视同邹衍谈天,目笑存之而已”,直到今天,公开出版物中仍不乏“伪史论”之声,网上则更甚。

  这种反差说明在有关埃及的信息接受中有缺失:知其古而不知其今;即言古,亦只知金字塔时代,不知后来;就算谈金字塔时代,也总是狮身像、黄金覆面、木乃伊之类,不知当时人的生活细节……遂在不知不觉间落入早期“埃及学”的陷阱,了解愈多,愈以为异,愈无法将它具体化,愈不信它实存。

  半知亦属无知,甚或劣于无知。此次上海博物馆重磅大展“古埃及文明大展”拉开帷幕,想看懂它,这几本书不可不读。

  埃及学是一道伤口

  《黄沙下的世界:埃及学黄金时代的探险和考古》([英]托比·威尔金森著,杜菁菁译,中信出版集团出版)聚焦于埃及学的诞生与发展。

  埃及学创自法国天才商博良(1790—1832),继而是西方考古家在埃及的一系列伟大发现。可埃及学越发展,古物损毁越严重——考古家们拆毁神庙,整体搬到欧洲;为取暖,点燃木乃伊;在金字塔下爆破……仅1810到1828年,就有13座神庙被毁。德国考古家莱比修斯一次便从埃及盗走1.5万件文物。长达100多年中,埃及学非埃及人之学,而是西方列强争夺话语权的战场。

  自文艺复兴时期起,西人抱怨近代化带来堕落、物质主义等问题,编造出“光自东方来”的谎言,意思是西方崇物质、东方崇精神,西方应学习东方。这正是著名学者萨义德所指斥的东方主义——塑造一个虚假的东方以寄情,但当他们发现真实的东方与想象的东方迥异,则立刻从尊敬、学习,转向厌恶、鄙夷,开始强行向外输出“欧洲文明”……通过将东方“他者化”,为掠夺、奴役创造理由。

  于是,盗取文物、毁坏文物反成“保护人类文明史”。考古家布雷斯特德说:“法国人的流氓行径、英国人的市侩冷漠和德国人的缺钱,三者结合在一起,正逐渐让埃及惨遭掠夺和洗劫,再经过一代人,埃及将一无所有。”

  在“光自东方来”的话术下,西人成功地让埃及人感到自卑——为拥抱近代化,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大建工厂,石料不够,他下令直接从胡夫金字塔拆……穆罕默德·阿里允许西方考古家带走“找到的任何东西”,将拉美西斯二世神庙前的巨型方尖碑(距今已3000多年)之一赠给商博良,至今仍立在巴黎协和广场,因气候潮湿,纹饰尽毁。有学者统计,法国人从埃及共带走17座方尖碑,如今只能找到3座。埃及曾先后向伦敦、纽约等赠送方尖碑,但如此讨好,真赢得西方列强的尊敬了吗?1910年,英国统治下的埃及男性识字率仅8.5%,女性仅0.3%。直到今天,埃及仍未跨越现代化门槛。

  埃及学是双刃剑,一方面,它沉淀了海量知识,直到今天,考古研究规范、手段等,均从埃及学而来;另一方面,它实现了语境逆转,让一个古老文明自甘附庸,奉新兴文明为法,将一次次宰割当成恩惠。

  本书内容丰赡、立论扎实,通过对埃及学史的梳理,揭示出人造概念对传统的扼杀与剥夺。埃及学如一道伤口,古老文明因此丧失的不只是尊严,还有未来。埃及学之于古埃及,犹汉学之于中华文明,其中苦痛,中国读者亦能感同身受。

  突破知古不知今的茧房

  《埃及7000年:人类漫长而灿烂的文明》([埃及]杰森·汤普森著,刘梦迪译,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展开的则是宏大的历史画卷。

  言埃及者,知法老却不知法拉·埃尔·扎赫德、雅苒·瑙姆、阿迈勒·马赫等,她们都是当红国际女星。足球巨星萨拉赫、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哈福兹、著名电影导演艾布·赛伊夫……当下全球文化界,埃及影响不容小觑。

  关注古埃及,忽略今埃及,即是中了“光自东方来”的套——将埃及传统与埃及现实割裂开来,令人无法读懂历史的逻辑。

  以金字塔为例,只看其一,自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但金字塔也有漫长的发展史,初期是阶梯金字塔,干泥砖垒成。与其他古文明不同,古埃及是线性的,仅尼罗河沿岸宜居,略远即沙漠。每年尼罗河泛滥,农田被淹数月,河水退去后,富含营养的泥巴极利农耕。每到泛滥期,人们无所事事,建金字塔这样的大工程,亦不违农时。尼罗河泛滥期时,乘舟可直至金字塔工地,运料容易。金字塔内部石料多就地取材,外层才来自遥远的采石场。为省成本,许多金字塔内用土芯,外裹石料,易坍塌。胡夫金字塔则内外皆石。

  古罗马人征服埃及后,埃及成“帝国粮仓”,10%以上的收成被掠走。为确保供给,古罗马人在埃及行苛政,且力推基督教。6世纪时,“农村的大多数人可能已经皈依基督教”。古埃及神庙或被拆毁,或被另类解读,比如将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像硬说成是“门农(古希腊的神)巨像”。古罗马人大量掠夺方尖碑,罗马城的方尖碑比埃及还多。古埃及本位文化遭冲击,但线性文明的特征未变,罗马暴政未能让埃及人屈服,他们反而成了讲阿拉伯语的国家。新统治者亦忽略古埃及文明,胡夫金字塔被拆走石料,用来盖新建筑,今参观入口,即当年拆后形成。

  线性文明塑造了埃及命运,即“发展——人口过载——崩溃——再发展”的循环,如西西弗斯的苦刑,永无休止。个体几无反抗空间,即使入侵者不会当地语言,也能获得税收,并强迫人们服徭役。不同文明反复耕耘埃及,却无法改变它的历史周期律。

  这本书以通史的宏阔,刻画出埃及土地上的7000年兴替。埃及独特的民族性,来自人民的鲜活创造。当我们读到一代代的埃及人民不得不在同一根鞭子上行走时,或会有无限悲悯激荡心中。这比博物馆里收藏了什么、真伪如何,更值得关注。

  古埃及还有亲切的一面

  《图坦卡蒙的号角:100件宝物中的古埃及文明》([英]托比·威尔金森著,朱敬文译,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则呈现了古埃及最著名的古墓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提起图坦卡蒙墓,“法老的诅咒”(墓室内有一段咒语,称会惩罚盗墓者,最早进入墓中的考古队员们先后去世,其实是巧合)和重达11公斤的黄金面具最吸睛,其实墓中出土文物一万多件,各有趣味。

  比如沙漠玻璃,出自“大沙海”中的陨石坑,以往研究多强调尼罗河流域,它只占埃及国土的5%。其实,沙漠也是古埃及文明的组成部分,环境适宜,人们向沙漠发展;环境严苛,人们聚向河谷。沙漠是古埃及人的精神世界、神话空间、修炼之所和宝物储藏地。他们在“大沙海”不仅找到玻璃,还找到陨铁。古埃及有铜矿而无铁矿,早期铁制品都从沙漠来。在图坦卡蒙墓中,有16把凿子组成的工具箱,头部用陨铁,总重才4克,可见原料难得。

  再如战车,墓中竟有六辆。古埃及只有驴,马是喜克索斯人带入的,他们来自西亚,曾征服古埃及并建立王朝。古埃及四面皆有天险,唯从西亚进入较为容易。图坦卡蒙墓中,至少有46张弓、428支箭,还有青铜半月刀,是标准西亚样式。它们证明,古埃及文明充满了多元性。

  在这些文物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面包,它们也可能是盗墓贼留下的,用的是原始二粒小麦,需用杵臼反复击打才能脱壳,因而常混入砂子和木屑,导致古埃及人的牙齿损毁严重。墓中出土了十多个面包,还有1箱洋葱,古埃及人常一边啃面包,一边生吃洋葱。他们中75%的人去世时不足35岁,多患维生素C缺乏症——洋葱可治。

  墓中还有48个盒子,鸡蛋大小,是罐装牛肉,还有几块鸭胸脯和一只鹅。图坦卡蒙为来世准备了大量水果:六篮椰枣、36篮滨枣、13篮埃及棕榈果、四篮孩儿拳头果和三篮牛油果。另有两瓶蜂蜜和26坛酒,11坛酒加了无花果丝,余下的加了松香。

  历史不能总是正襟危坐,也需相逢一笑式的默契。这本书将高高在上的图坦卡蒙拉回人间,让普通读者也能品出其中满满的烟火气。

  埃及启蒙者的梦想与反省

  《两个世界:19世纪一个阿拉伯人的欧洲观察手记》([埃]里法阿·拉费阿·塔赫塔维[英]丹尼尔·L.纽曼著,廉超群译,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展示了时代大变局中一位知识人的挣扎与奋斗。

  塔赫塔维是1826年首批官派到法国的埃及留学生,44人中仅18人是阿拉伯人,埃及当时的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信任希腊人、库尔德人、格鲁吉亚人,他本人则是阿尔巴尼亚人。塔赫塔维在法国待了五年,回国后力推教育改革,初期极不顺利,后因译书,得穆罕默德·阿里信任,批准他开办一所翻译学校,该校为埃及培养了大量人才。穆罕默德·阿里赏给塔赫塔维上校军衔,却对他的变革意见毫无兴趣。

  穆罕默德·阿里死后,阿巴斯一世上位,他对西方不感兴趣。塔赫塔维的学校或被关停,或被合并,他本人被派到前线,九年后才回来。为讨好阿巴斯一世,塔赫塔维给他写了长篇赞美诗,模仿自古代也门诗人的作品,规模扩充了五倍。

  塔赫塔维被贬,可能与他的留法日记——《披沙拣金记巴黎》有关,该书由一篇篇散文组成,夹以诗歌,初版时曾引起轰动。塔赫塔维是埃及爱国主义诗歌创始人。在书中,塔赫塔维盛赞巴黎人的理性精神,体现在:女性社会地位高,男人注重豪侠气概;对外邦人友善;只在口头表达慈善,不肯为此掏腰包;信守承诺,少弄虚作假;追求个人理想……总之不靠宗教力量,也能建立起好社会。塔赫塔维详细介绍了法国的政治制度。但穆罕默德·阿里、阿巴斯一世等只愿接受法国技术,不愿接受法国理论,怕后者对自己的地位造成威胁,觉得塔赫塔维的声音太刺耳。

  塔赫塔维作为启蒙学者,同时也是爱国者,终生致力于在传统与现实之间找到一条折中之路。他将走向未来的勇气与面向传统的温情,完美结合在一起,令无数后来者高山仰止。不夸张地说,读懂埃及近代史,必先了解塔赫塔维;了解塔赫塔维,必读《披沙拣金记巴黎》。

  这本《两个世界:19世纪一个阿拉伯人的欧洲观察手记》将《披沙拣金记巴黎》译成中文,并附长篇介绍,使普通读者亦能从容阅读,可谓功德无量。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