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间
发稿时间:2024-11-12 10:58: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
视觉中国供图
编者的话
在得与失之间,人们常陷入对成败的衡量中。得,让人欢喜,却也可能带来新的负担与责任;失,难免痛惜,却可能让我们看见曾被忽略的美好,往往暗藏新的机遇与启发。得失其实并非对立,而是彼此交织的成长动力,真正的成长往往在得失之外。在生活的旅途中,每一次得失都是成长的篇章,引导我们走向成熟,领悟生命的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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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镜(小说)
王孜轩(21岁) 山东财经大学管理科学与工程学院学生
“能看到万物价格?得失镜?”
读完老公发来的信息后,晓庄用手机连上得失镜,随后一头雾水地戴上了它。在外地出差的老公在信息中说这是最新的高科技产品,特地寄回来给晓庄试试。
晓庄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水槽旁的黄瓜上,镜片上瞬间浮现出几行数字,显示出这种黄瓜在各个市场的不同价格,惊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居然是真的!这可真是个神奇的眼镜!她心想。
之后,晓庄每次去买菜都会戴上得失镜。她专门去偏远的菜市场挑价格最便宜的蔬菜买,看着结账时的数字比往日要低上不少,心中便涌起一股成就感。3天后,她按照得失镜提供的信息去小市场买了特价牛肉回家,精心烹饪一番后,满心欢喜地和儿子一起饱餐一顿。
可当天晚上,她与儿子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起来,疼得两人直打滚。晓庄这才意识到牛肉可能有问题。看着疼得冒汗的儿子,晓庄下定决心不再依照得失镜购物。
然而,第二天早晨,晓庄还是没能抵住得失镜的低价诱惑,按照指示去购买了特价水果。不仅如此,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让她知晓了得失镜的其他妙用。
这天,她戴着得失镜在公司茶水间休息,想要看看有没有价格更低的茶叶,却无意中看向同事。这一看可把晓庄吓了一跳——镜片上出现的数字竟然是同事的薪资!她惊讶不已,又忍不住看向其他同事,每个人头上都浮现着对应其薪资的数字,仿佛他们的生活都被这眼镜明码标价了一般。
下班回家后,戴着眼镜的晓庄看向正在画画的儿子,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一直喜欢画画,每个周末都会去上画画课,老师也夸他特别有天赋,可得失镜显示的数字却随着他挥舞画笔而变得一次比一次低……晓庄因此变得忧心忡忡。
又过了一天,晓庄带儿子回家时,路过一家新开业的补习班,眼镜中儿子未来的薪资数字猛地升高了许多。晓庄心中一颤,回家后打电话停掉了儿子的绘画课,并给儿子报了补习班的试课。
去补习班试课的前一晚,儿子满脸委屈地抱住晓庄:“妈妈,我不想去补习班,我喜欢画画,将来想……”晓庄听到“将来”两字便大声打断儿子:“画画有什么用,能有好前途吗?你得去上能让你有出息的课!”
儿子瞬间湿了眼眶。他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幅水彩画,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圆脑袋小人和五颜六色的花草。
“呜……妈妈,这、这是上次咱们一起去公园玩的画像。我本来、本来想等画得好一点再给你看的。”儿子抽噎着说。晓庄看向那幅画,镜片在图画的中央标记了一个鲜艳刺眼的数字“0”。烦躁又涌上晓庄的心头,她抬手便想撕掉那幅画。可当手指碰到纸张的那一刹那,她看到儿子满是期待又含着几分害怕的眼神,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臂。
晓庄的眼眶也湿润了。她想起儿子第一次拿着画笔在纸上涂鸦时那开心的模样,又忆起每次儿子画完给她看时那骄傲的小表情。她突然意识到,这幅画虽然被得失镜判断为毫无价值的废品,可里面蕴含的却是儿子对画画、对自己的爱——那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她一把抱住儿子,泣不成声。那天晚上,晓庄默默地摘下眼镜,丢进了垃圾桶里——自己之前被这眼镜迷了心窍,差点就因为那些虚幻的数字,毁掉了真正宝贵的东西。
两天后,门铃声响起。晓庄打开门,看到两位警察站在门口。警察告诉她最近公安局破获了一起诈骗案:一群人专门针对孩子的妈妈行骗,以伪高科技产品为辅助,入侵孩子爸爸的手机后让主妇给孩子报各种不靠谱的辅导班,最后携款潜逃。
晓庄听后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这东西不靠谱。”说完她还指了指垃圾桶里的得失镜。警察走后,晓庄心里一阵后怕——还好自己及时清醒了过来。
时光荏苒,日子一天天过去。晓庄的儿子在绘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凭借着对绘画的热爱与执着,他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虽然儿子并没有成为拿着高薪的精英白领,但他的作品却在各大美术馆展出,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和赞赏。
多年后的一天,晓庄戴着老花镜去看儿子的个人画展。她在一幅幅画作前驻足欣赏,心中满是欣慰。突然,她看到一幅画上好像有鲜红的数值在跳跃——
“坏了,难道我又中招了?”
晓庄连忙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可再次睁眼一看,才发现这只是一件以数字为载体的艺术馆藏品,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
踱过美术馆的长廊,看着儿子的画作,晓庄心中感慨万千。她知道,真正的价值从来不能被冰冷的数字度量。纯粹的热爱、血浓于水的亲情、儿子对绘画的坚持、母子间的真情,才是这世间最无价的珍宝。
一对年轻的母子也被晓庄看花眼的作品吸引,凑上前仔细观看。只见画上被水彩勾勒出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盖住了鲜红的数字“0”,牵着母亲手的孩子磕磕绊绊地念出了画作的标题:
“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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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知心
孙君飞 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马蹬镇杨营小学教师
一棵树木经得起落叶,一个人也应该经得起失去。
安慰别人容易,也许那是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哭声安慰不了渴望欢笑的自己。
悲伤像落叶一样一片接一片地搁在心上,身体是个密闭的容器,悲伤也会发酵,带来更阴郁的情绪。要敞开心扉,打开生活的遮蔽,迎接风,沐浴阳光,而且要身心一致地奔跑起来,越跑越快,落叶就会被吹走,卷动到角落里或者更加开阔的地方。
最好的药是行动,多做事情的效果跟交朋友的效果一致。僵硬的腿脚越走越灵活,头脑在思考的时候逐渐专注起来,听不到杂音和叹息。爱自己不能只停留在话语上,爱其实是一种实践的能力。欣赏别人种植的花也会带来愉悦感,却不会带来成就感,自己种植的玫瑰献给别人、献给自己都很得体,而且它们陪伴自己的时间会更长久一些,不会留下匆匆一瞥的遗憾。
短暂的东西太多,生活就会呈现碎片化。
让人感动的,也是艰难的、顽强的、持久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成为涌泉的那个人是把最初的一滴水坚持成了一泉水,爱与善才不会枯竭,才会感召更多的人。
这个世界缺少认真的人,认真地活着,认真地面对世界。树叶从树上落下来,虽然枯萎发黄,却几乎没有残破的,绿色失去了,最初的笑意依然凝固在叶脉周围。走在大街上,在面无表情的一张张脸里终于发现一张微笑着的脸,经历许多它依然生动,遭遇悲喜交集的命运它依然开朗。单纯的哭和笑谁不会?该哭的时候笑了,该笑的时候哭了,也许那才是深情地活着的样子。再悲伤也要把自己的舞跳好,跳到结束,舞者认真的精神令人动容。
负重的小鸟飞不高、飞不远,但它的目标高、梦想远,最重的恰是风雨兼程。压垮人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希望的绝收和理想的坍塌,自己成为自己的石头,自己扎破自己的气囊。马需要草原,鸟需要前方,人需要为之奔赴的爱和意义。
孤独的人不说孤独是好的,热闹的人不说热闹是不好的,只顾流泪的人不要催促他说话。每个人都置身于自己的故事和境遇,只不过有的是自己故事的主角,有的却活成了自己故事的配角,受他人支配和命运主宰。既崇高又谦卑的人并不常见,既快乐又空虚的人却越来越多。糊涂的人仍然装糊涂,清醒的人仍然不知自己为什么缺少幸福。患得患失间活得像一棵既担心春天又害怕秋天的树木——担心在春天生长不出足够多的绿叶,害怕在秋天尽失所得与所爱,只留下枯枝独对寒冬。
然而花草树木并无畏惧,在天地间有花开花、有果结果,一派欣欣向荣。这一年活得好,下一年照样好,这一年是桃树,下一年仍是桃树,下雨便是下雨,下雪便是下雪,打雷便是打雷,不改其心,不动其根。
悲伤的时候,他人仍在欢笑,然而也一定有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与你同悲。无法回答,这个世界是欢笑的人多,还是流泪的人多。如同一棵柳树,它在落叶的时候,有更多的松树青葱着,可是常青树真的比落叶树多吗?
世界足够大,人生也足够大,凭你快乐,任你悲伤。悲伤时难免会拿泪眼观世界,却不必拿一滴泪当成人生的海。常青的未必是青春,掉落的未必是未来。一棵树安然活在大地上,世界在它的枝柯间缩小成了一个鸟巢,雏鸟育于其中,不闻鸟哀泣,常见鸟高飞。一片落叶解释不完一棵树木,一滴眼泪也解释不完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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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投递(科幻小说)
王悦旸(28岁) 哈佛医学院博士后
妈妈,我们在逐渐抛弃你给的肉体。
我们用感光系统代替了眼睛,自此可以看到从伽马射线到无线电波的全频谱信号。
我们用纳米压力感受器代替了耳朵,夜晚月亮拉动潮汐的声音常常将我吵醒。
我们替换了嗅觉感受器,地球大气最微小的成分变化我也能察觉。
我们丢弃了味觉,也抛弃了消化道,从此只有电池和营养液。
我们的大脑神经嵌入了石墨烯片制作的莫特绝缘体保护层,可以在超导和绝缘中不断切换,用以抵御各种磁场的干扰。
但我们的记忆依然完好无损。妈妈,我还记得你的怀抱。
若干年前,木星轨道严重偏移,地球轨道跟着发生了巨大变化,回转效应下持续的章动变化逐渐改变了大气,气候逐年恶劣,地球生态在蝴蝶效应中走向无能为力的未来。
振荡模型的预测结果告诉我们必须准备离开了,但我们的自然形态对于太空旅行的物理条件和时间需求而言过于脆弱。好在科技的积累足以让我们跨越这道鸿沟,我们大多数都自愿接受了改造。
以后如果能一直维护得当,我们的大脑预计都能够存活数千年。
在我们离开100年后,木星吞噬了火星,它正在向地球逼近,太阳的核心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内爆。在我们离开的仅仅300年后,氦闪摧毁了地球。
就这样,地球文明的过去被抹去了。
好在400年后,我们就幸运地找到了一颗合适的行星,一切从零开始。
我在一处有山丘和湖泊的平原上安顿下来,我把这里称为南京,没有梧桐的南京,一片荒漠的南京。
妈妈,山上那坑坑洼洼的峭壁好像那座城墙。
新行星有着和地球相似的重力和大气,还有丰富的水,我们曾无比坚信它足以承载过去所有的生命形式。然而,人类复苏计划不断失败,已经失去自然生育能力的我们无法在新星球上实现人造子宫,携带的冻存受精卵已经失败了大半,我们无数次眼睁睁地看着珍贵的人类种子在胚胎发育的早期就自我凋亡。
不仅如此,鸟类、鱼类、昆虫的孵化都没有成功,哪怕是微生物的进化引导都失败了。原来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科技在脱离了自然条件后变得如此不堪一击,那些理论可行的希望在现实中不断被浇灭,我只有在梦里一遍一遍重温地球的万物——醒来以后,还要继续面对这个空旷寂静的世界。
雪上加霜的是,在地球化的地质改造中,我们的活动引发了意料之外的火山运动,这场意外带来的高温直接摧毁了大量珍贵的地球生物样本。
孤独和绝望开始吞噬我们,这远比死亡更加残忍。
最终,我的伙伴们选择了离开,他们决定带上所剩无几的生物样本重新启程。他们分头行动,重新去外太空寻找新的家园。
妈妈,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守着我的南京,我的城墙,我已经不想再失去这里了。
我在湖边的山上,那座我命名为头陀岭的山峰上,建造了巨大的射电天文台,每天等候着重返太空的伙伴发来消息。我们像大海中的鲸鱼一样互相呼唤,要过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能互相听到彼此珍贵的问候和回答。
我在天文台守了几百年,直到最后一个信号点消失在检测范围内,仍没有等来新家园的消息。
我们始终未能做到人工复制大脑的自发适应性和创造力。那么,数百上千年后,我们或死于这颗异星球,或死于漂泊的飞船,当我们最后一个人死去时,人类的思想意识也就此消逝了吧。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的拟南芥种子发芽了。
它在一个清晨张开了两瓣嫩绿的子叶,在微风中抖动,那么小,那么绿。
我又一次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我把它养在我的挖掘机机械臂的翻斗里,时刻监测着她的生存状态。
她从绿色渐变成淡紫白色,莲座状的基生叶日益张开。我就这样每天捧着她,在她叶片气孔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中入睡,睡梦里都是林荫如盖的参天梧桐。
然而,她的体内养分比例还是在成长中无可挽救地失调,我翻阅了所有植物学书籍也找不出她的病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日益枯黄的莲座叶把萎靡传递到了茎生叶,最后主茎带着还未长成的花序软绵绵地倒下,就像当初在失衡中逐渐无可挽回的地球。
她一共陪伴了我0.07个地球年,那是我这几百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但是妈妈,为什么生命说没就没啊?这来去之间,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
几天前,我观测到了一次完整的超新星爆炸,爆炸的冲击波席卷了亿万公里,从明亮的蓝白色到炽热的橙红色,光的涟漪在翩翩起舞,成为黑暗太空中的灯塔。那一刻的空间和时间无限折叠,如同过去、现在、未来都只是一场幻觉,如同我从未踏足时空的洪流。
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
我仍无法理解这标志着生命起点和终点的壮丽过程,正如我无法解决眼下生命凋敝的困境,我不甘就此消逝,但宇宙没有义务赋予我意义。
虚无在不断地吞噬着我。
现在的我没有肉体,没有皮肤,没有泪腺,我抛弃了所有这些脆弱的生物化的碎片。如今我的身体是挖掘机、运输车、水泥搅拌机的合体,我在这里不知疲倦地日夜吞吐着黄沙,建造了绵延万里又毫无意义的公路和楼房。
我也造了一片城墙,比小时候你带我爬的城墙还要高。我特意在墙上挖出了很多坑洼的洞眼,我相信有一天会有燕子来筑巢。
妈妈,你还记得那窝小燕子张着嘴找妈妈的样子吗?
我一直都记得。
妈妈,我想你了,我想回家。
……
系统自动回复:
信件退回。收信地址不明,收信人查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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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与生(小说)
王紫莲(19岁) 四川大学学生
雨总偏爱思绪杂乱的时日。院外的长板凳旁,叶子燃烧着生命的余烬簌簌坠落,为脚下粗糙的藏青地砖增色抛光。过去的10年里,他无数次踏进医院,医院里的世界永远安静如斯——除了手术室外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结婚十几年来有想过我和孩子吗?你扪心自问!好不容易怀上了,我们现在住的什么房子,每天挤公交去上班你知道我有多累吗?我已经照顾你妈妈整整10年了,10年!她什么情况你我都知道,不是我们不愿意,是这个病,它真的就是个无底洞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我们慢慢商……”
“商量商量商量!好,你不心疼我,我没意见,你看看孩子!她那么小,要自己挤公交上学!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都不该说出把靠近学校的房子卖了去筹钱做手术这种鬼话!”
……
那年我11岁,猫起身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窗外叶子犹犹豫豫地打着转儿徘徊在地砖间的水洼里,像是山穷水尽的路上,弹尽粮绝的兵。
他是个年近40岁的中年男人,扔到人海里找不出的平凡,这医院里有过很多与他如出一辙、坐立不安的男男女女,也曾坐在手术室门外,等待一个答案。
那他的那个答案呢?
他坐在同一条长椅的另外一端,看上去和其他家属一样,一个又一个电话像那天夜里的雨滴一样源源不断地打出,时不时跺脚,时不时又有尖锐的词像锋利的刀子戳向电话的另外一端。一个小时过去,他开始冷静下来了,两只手撑着头,抓着沾上了酒席饭菜油气的头发,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起来。
高跟鞋擦地的声音响起,化浓妆的女人气势汹汹地朝手术室走来,带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他眼睛一亮,说话有些不利索,翻来覆去都是“怎么办,还能去哪借钱”“里面可是亲妈,不可能不救”的几句话。10分钟后,女人忍不住打断了他,并用眼神示意了小女孩以及我的存在,不消片刻他们出去了。
小女孩并不认生,一来就主动和我说话:“姐姐,里面是我的奶奶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
“好吧,那我等会儿问问爸爸。”她嘟囔着,“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
“在做手术。”
“做手术?但是书上说,做手术人可能会死的。”她顿了一下,疑惑的语气怎么也藏不住,“那做了手术人会死,为什么要做手术?”
“可能不做手术人会死得更快?我也不明白。”我苦恼地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刻意被压低但充满怒气的争吵声。
我和她都噤声了。耐不住沉默,我起身去了厕所。
……
男人先回来了,女人并不见身影。路过我旁边时,我闻到很浓的烟味,往后退了退。他先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佯装无事地说:“乖乖,安静一点,爸爸先去和医生说说话。”他和医生的低声交谈听上去倒不是商量,更像是哀求。
女人也回来了。小女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奶奶要做手术吗?我不想让奶奶做手术,做了手术就没有人来接我放学了。”女人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头,嘴角扯了扯,却没能挤出一个笑来:“不会的,爸爸去和医生叔叔说,我们不做手术。”
“那奶奶能不能不要死?姐姐说不做手术可能也会死掉。”她窝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说什么死不死的。”女人红着眼睛凶她,“真不吉利,奶奶过几天就好起来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目光一投向女孩,就很快咬牙坚定下来:“乖,以后奶奶腿脚不方便,妈妈就来接你。等你长大了,你爸爸就给我们换更大的房子,爸爸妈妈让你去上更好的学校,认识新的小朋友。”
谁也没再选择开口。无声的阒寂里,落叶在喧闹的雨点里狂欢,迎接生命的另一场衰竭与新生。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份薄薄的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与之前的患者不同的是,男人选择了另一条路——签下“不同意”后,他苍白的脸呈现出疲惫感。女人锐利的眼神在触碰到“不同意”后肉眼可见地柔和了起来,她亲昵地蹭了蹭男人的肩头,好像是安慰。男人摸摸女人的头,临走前他们都没去看手术室的门。
小女孩开心了不少,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走了:“奶奶不做手术啦!”
我偷偷替他们瞥了一眼手术室的门。那里应该有雪白的无影灯,还有一位盖着蓝色被子的老妪,安安静静、充满信任地将她油灯将枯的生命交给亲人,交给医生。只不过她应该不曾想到,与她素昧平生的医生和雪白的无影灯成了她风雪千山的守门人,而她的儿子和儿媳却在雪山之巅推了她一把……
漫长的泥路上,每踩一步,都好像给叶的肌肤伤上加伤。从容奔赴的死亡自然告以生命的盛大,但若是一场遗憾中断的电影落幕,本不该匆匆就此画上句号。
夫妻俩都没有回头。
我跟随下班的母亲走到停车场,却突然看见他。女人和小孩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独坐在长板凳上,捏着手机一次又一次漫长地吸气、呼气。我们路过他,他也没有抬头。我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是计算器,好大的数字。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或许是钱,或许是时间。无论哪一个,都是逼得他两手中必然有一手越用力越抓不住,空空如也。
叶子又落下来,恰恰驻足在他的发梢,轻如鸿毛,却一瞬间仿佛重如千钧之鼎,即刻压倒他的脊梁。
女人和孩子在马路对面喊他了。他弓着背,愣愣地抬头看着她们,突然间默默红了眼圈,收起手机向她们走去,医院被孤零零地甩在身后。一家人在凛冽的寒风中走向巷子黑漆漆的拐角,视线尽头,那边暖黄的路灯也突然亮了,直直映照着他们相互依偎的影子,比手术室里白得刺眼的无影灯温暖许多,但也狭窄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长板凳被隔夜的雨水再次浸湿,数不清的叶子碾下来,像是岁月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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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诗歌)
杨海滨
小苗长大,开花结果
曾经是多么美的憧憬啊
然而雨打风狂。你又留恋曾经
平静的海面,那时候船还没有启航
也就不会有抛锚。阳光明媚的午后
桐花打湿衣衫。那是谁低头
轻嗅春天的味道,邂逅又别离
各有各的方向。擦肩而过像风一样
果子的成熟有甜蜜也有苦涩,叶子的飘零
有绚丽也有无奈。你在风中
站成一棵如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