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哪里失败了?——读《曹操的自白书》有感
发稿时间:2025-01-23 11:12: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最早知道连清川在写一本非虚构作品,是在2024年6月下旬。当时他略显焦虑地说起选题与构想,似乎他对此书有千种纠结、万般不甘,好像永远也写不完的样子。连清川是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非虚构写作于他而言是看家本领。即使是进入历史写作领域,也算不上“相隔千山万水”的跨界,心中既然有个酝酿多时也准备多时的题目,写就是了,纠结什么?
因为他要写曹操。
我们谁不知道曹操呢?这似乎早已是个形象有定型、功过有定论、道德有定评的历史人物,连清川原来也这么看。忽然有一天,他读了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又称《述志令》),大受震撼,觉得与以往所知曹操反差极大,从此搜读史料、拼接碎片、破解疑点,决意要找一个真实的曹操出来。如今,作者几年“纠结曹操”的结果,就是一本新书《曹操的自白书》。
自偶读《述志令》后,作者心里诞生了一个“新曹操”。这个“新曹操”一直在长大,样子却迟迟未成。作者既要求自己置身曹操所处历史情境中寻找真相,又自我提醒要懂得从历史情境中抽离出来。也就是说,他既要让曹操“真实”起来,也要让他“当代”起来。他要的是一位从历史中走来的具有“当代性”的曹操。
这并不容易。一方面,史实俱在,“史学”层面上,曹操目前已经“无案可翻”。另一方面,千人千面,曹操的故事完全也可以重新讲述。作者首先要跳出种种大家熟悉的历史著述逻辑,回到历史现场,给非虚构“摄像机”找到自己最满意的“机位”。他要同“一切的脸谱化、道德化、污名化”角力,因为他相信“历史的面相从来就是多元的,而多元的历史又有多元的解释。”我们常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曹操也一样,“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曹操”。
“挟天子以令诸侯”历来是曹操的一大罪状,作者历经一番文献梳理之后,认为人们对曹操与汉献帝关系的认识或许太简单、太僵化了。《曹操的自白书》第四章写汉献帝逃亡,有如今大片般的场景,故事不停翻转,步步心惊。“献帝东归,八百里路,走了整整一年时间,其间几次都险些命丧黄泉。”作者写道,“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竟然有着这样的毅力和决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终于落脚在旧都的汉献帝依然一无所有,前景莫测,没有人真正关心汉室复兴和他的朝廷。”我们可能会对这样的说法感到新奇:“从9岁登基到现在15岁,汉献帝从来没有一天真真正正地当过皇帝。而只有曹操,无论从语言还是行动上,都给了他一个皇帝该有的尊严和礼遇。”
书中还有很多会让人感到新奇的地方,而感到新奇,就意味着固化的认知开始晃动。正是在这些地方,连清川展示了他的非虚构写作技艺。他从自己提出的问题出发,拒绝搬用现成“定论”,一心复原历史情境,试图找出久埋故纸堆中的因果或相关性链条,把曹操放在当时复杂的政治关系中考察,走出“黑白分明、忠奸立判”的“二元对立”框架。如他所说,“作为记者和历史爱好者,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心竭力去检索历史的细节,搭建其中的关联。”
《曹操的自白书》的护封上印着一行醒目的文案标题:一个寒族之子的失败史。这句话对此书而言的确是点睛之语。过去,人们给曹操贴的身份标签有很多,但“寒族”二字一出,作者给我们呈现的“风景”就不一样了。通过引入当代的“身份政治”视角,这本书特别强调了曹操的寒族身份,让人们由此观察到曹操成长中因身份而遭遇的蔑视、凌辱,以及由此而来的怨恨、边缘感和另类意识。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寒族出身的有志之士,要想实现学习周公、匡扶汉室的宏图大略,必要先巩固自己家族和团队的优势,这就必须击碎世族拥有话语权、领导权的既定格局。曹操在其一生的身份缠斗中,都是在“承认的失衡”中寻找“承认的均衡”。他之所以要按古礼划定九州,重建封建五等爵制,都是试图让“汉室”重新穿上“传统”的盔甲,以用来抵御“自我的流失”。
人们熟悉的三国故事,其实都是在传统叙事框架里打转。作者借用陈寅恪等史学家已经确认的曹操之寒族身份,在《曹操的自白书》中尝试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叙事结构,让读者由此对曹操和汉献帝、对魏蜀吴之争有了新的认识。作者推断,曹操的方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他把(世族)这张网打破了,然后在自己的旗帜下重新组织起来——但必须在新的体制下,在九州与封建的基础上重新组织起来。”按身份政治的逻辑,我也认同作者的一个判断:曹操理想最大的破灭,是打破现有世族制度的努力最终付诸东流。曹操哪里失败了?就在这里:他最想做的事情并未做成。
非虚构历史写作有一套相对成形的规范,最重要的是史料出处有必要一一注明。作者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自序里提到,自己“在传说与不可考的真实间”挣扎着属于个人的思考,“但是作为门外汉,我自然无力按照学术规范,检查文物,搜寻文献,运用新的记录……因此,若本书,在历史学术规范上有所不足,甚或冒犯,只能请史学诸君原谅则个。”如果说《曹操的自白书》有什么不足,我认为就是“在历史学术规范上有所不足”。我不是“史学诸君”,所以不存在是否“原谅”的问题。但我是读者,读这本书时,尤其读到新鲜处、惊奇处或不可思议处,我马上就想看到资料出处和参考书目,想按图索骥找几本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翻翻。我想,这也是一个非虚构作者应该为读者提供的“知识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