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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演讲蕴含深沉的文学密码

发稿时间:2025-02-05 10:48:00 来源: 光明日报

  2024年4月,王蒙、李敬泽、麦家三位作家走进浙江大学文学院,围绕“青春与文学”的主题展开演讲和对话。光明图片/IC PHOTO

  【文学演讲的艺术特色与价值追求】

  20世纪30年代,美国学者威廉·里昂·菲尔普斯的演讲《阅读的喜悦》通过收音机广为流传:“文学是历史的永存部分,它是人的品格中最好的、最持久的部分。书籍朋友较之有生命的朋友有着这样的长处: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接触到世界上最真实的气质高贵的人们……”无数听众为演讲中关于书籍和阅读的伟大论述而振奋,《阅读的喜悦》也因流传之广、影响之深,被列为世界十大著名演讲词之一。

  演讲的历史悠远漫长,其中以“文学”为主题或者说关于“文学”的演讲,颇受人关注和推崇。近来,多篇演讲文稿在网络世界广为传播,成为“现象级”作品。走进优秀演讲的文字世界或可发现,一篇篇浸透着思想光华、文字优美的演讲,蕴含精致的修辞技巧与深沉的文学密码,勾画出一条醉心文学传统却以现代书写实现凌空飞翔的心灵轨迹,演讲的“立言”之功于悄然间得以实现。

  “修辞之舞”让演讲魅力无穷

  演讲的魅力与蔓延,首在“修辞”之功。“修辞是一种回旋歌舞。”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术》中,修辞即演讲,言辞世界里的演讲者变换着漂亮的修辞舞步,将声音的意义传播。关于修辞,亚里士多德给出的定义是:“在任意给定的情况下,发现可行的说服方式和遵循这种说服方式的能力。修辞是在每一事例中发现可行的说服方式的能力。”演讲本质上是一门说服的艺术,目的在于让听众耐心倾听,进而理解认同。所谓“修辞之舞”,即在于文辞的回旋与正旋、飞驰与纠缠,快意好看,精微精妙。漫长的中西方演讲史一再证明,修辞技艺之于演讲,举足轻重。

  演讲渐成“演讲术”始于古希腊。公元前5世纪的伯利克里时代,随着经济繁荣,文化艺术和演讲同时达到鼎盛,古雅典云集各地学者,成为“希腊的学校”。在一些知识渊博、口才出众的论辩演讲高手的组织下,“智者派”和“学者派”专门以传授演讲逻辑、论辩形式和技巧等知识为业,“修辞之舞”成为必修课。

  在我国春秋战国时期,演讲蔚然成风。诸子百家、策士说客层出不穷,他们或办学授徒,传播政治信仰、道德观念,或游说诸侯,纵论天下,阐述立国安邦之策,演讲风气盛况空前。孔子、孟子、苏秦、张仪等,都是能言善辩、才学出众的演说家,一篇篇流传于世的先秦文章,多是他们的演说辞或论辩辞。演讲传统接续至今,变换的演讲文体无不体现出“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的语言魅力。

  对于演讲而言,修辞技艺首在“安排”,兼及“用语”,结构和语言是演讲修辞的必修课。亚里士多德认为,演讲的结构一般由四部分组成,除了“开场白”和“结束语”外,最重要的是“陈述事实”和“说服论证”,也即“修辞式推论”,但也不妨偶尔离题或插叙,以“折断性叙事”展示修辞之美。比如作家李敬泽的演讲集《空山横》,“折断性叙事”是其典型特征。作者以演讲为媒介,关联起世间万物。他以一个敏锐观察者的视角,讨论文学的未来、机器的限度、人的可能等。古今、新旧,经典文学、古雅戏曲、沸腾的短视频现象、人工智能与生态环境等,共存于作家眼中的烟火人间,尽显修辞“安排”“折断叙事”的结构魅力。好的演讲语言,也与其他文体多有不同,是“有翼飞翔的话语”,朴素、优雅、节制,又有极高的容纳密度,赋予文本和作者生命的重量,从而使得演讲文多是华彩斐然、余音绕梁的美文,优雅而精准,平衡而严整。

  “作者性”是优秀演讲文的鲜明标志

  从理论渊源考察演讲的文体属性,修辞是关键要素乃至基本形式。但仅从“修辞”层面观察演讲“出圈”,似乎难以自圆其说。媒介发达、传播迅捷、信息无比丰富的时代,演讲声名鹊起、魅力倍增,更在于演讲文稿自身不可多得的文学属性。演讲文是在公众场合发表的致辞、寄语,就传播效果而言,文稿的魅力才是令观众动心、动容的不二法门。

  正如英国作家康拉德所说:“我的首要任务是要让读者看见。”好的演讲并非仅在现场产生共鸣共情的轰动,更在于当它们形成文字被看见后的持续传播,及至产生“破圈”效应。而一篇篇演讲文之所以能够流传,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烙印着“作者”的独特个性,“作者性”是优秀演讲文的鲜明标志。

  有意思的是,不少演讲作者一再强调自己拙于言辞,或者常常对各种场合的演讲百般推辞。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朱国华在演讲集《天花乱坠》后记中说:“我在稠人广坐之间,要做任何正式一点的公开发言,就会心跳加速,神色仓皇,张口结舌,内心马上跳出另外一个我,残酷无情地在旁边进行否定性审查,宣判我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李敬泽也曾经讲到“在寒风中蹲在北大门口故意不进来,迟到一会儿也许就能把致辞这个环节逃过去”,甚至说“多么想这一切没有开始就马上结束,停电吧,解散吧,让我们各自散去,独自散去,让孤独的人融化进这温暖的良夜”。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坦言自己“拙于言辞,从而沉默寡言,很不适合做教师”,说自己“一天不说三句话”,同样透着对当众演说的无奈。这也更加确认了作为文字“作者”的他们,或许更为自在,将“说”写成“文”,也就显得更为重要和迫切。正如朱国华所说,书面表达是“我重拾信心的救命稻草”,他的心声是对“作者”身份的呼唤与回归。作为学者和批评家,他们各自彰显着风格鲜明的“作者性”,李敬泽的缠绕绵密与联想丰富,朱国华的真诚、隽永与循循善诱,莫砺锋的扎实、严谨与广博精湛……他们用富有美感与乐感的语言,生成出一篇篇“文质彬彬”的演讲美文,载着读者从此岸驶向彼岸。

  注重对汉语言传统的圆熟继承

  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提出,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无一例外与传统构成某种关系;传统本身是一个无形结构,那些真正具有创新性的作品会自动被这个结构所容纳,同时随着新作品的加入,传统本身亦会随之调整其秩序,保持完整性。从这个意义上观察作为文体的演讲文,语境同时成为一种文本。换言之,因为语境的变迁,传统在文体中始终发挥作用。当下显见的重要文化语境是对汉语言传统的整理与回归,进而将之纳入当代文学与话语建设之中。

  基于汉语传统,优秀演讲文的独特魅力在于对汉语言传统的惯性继承。汉语言的意味深长与隽永韵致,无意间在演讲者与读者之间建立起双向的传授关系。“出圈”的演讲文及其作者在行文中处处表现出对汉语言传统的圆熟继承,“文”就是“意”,“意”就是“文”,笔到意到,意在笔先,深深契合着中华文化的审美集体无意识。

  如何认识、辨析和继承传统,是人文领域的永恒问题。对于观众和读者来说,言辞或语言是构建记忆并且表达未来的有效工具,是语言绘制的一个可能的世界。本民族的语言更能激起他们对自我乡土的深度认同,为自我存在打开一扇洞彻之窗。当下一些好的演讲是民族语言的成功实践,是被纳入中国文学传统的当代优秀文本。《莫砺锋演讲录》集结的所有文章都在向传统致敬,缅怀恩师,敬畏传统,沉迷故纸,畅谈经典,更无消说书中对唐诗宋词,特别是杜甫、苏东坡作品的学术点评,细数文脉,脉脉深情,继承传统的同时也在跨越古今。

  作为一种叙事或修辞的方式,典故在白话文体系中若隐若现,已并非当今作文必需,但作为一种文化心理和文化习惯,精准用典既是才华体现,更是认同标志,串起的是国人生生不息的文化记忆。《天花乱坠》中的多篇致辞对中华典章信手拈来,中文的传统、书生的责任、文学的自由……皆因典故而妙笔生花。传统固然不可忽视,而基于传统的“个人才能”,才是经典文章的重要保障。《空山横》集结16篇有声文章,内容关于曹雪芹、鲁迅、杜甫、汪曾祺,也关于跑步、雨燕、鹅掌楸、人工智能,小到日常之物,大到天上星图,一切都与文学有关、与人有关。从寻常事物切入,直指文学与人的主题,或绵密丰满,或款款深情,或俏皮跳脱,字里行间才华尽显。

  优秀的汉语演讲文基于深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充满鲜明“作者性”的文字,连接起“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以他们的叙事魔法,讲述“与我有关”的中国故事,由此而传递出去的意义充满启迪,令人深思、引人前行。

  被听见的演讲与被看到的演讲文,恰如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对于作家与读者的精彩描述,“在那无路可寻的山坡上攀缘的是艺术大师,只是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如果这本书永垂不朽,他们就永不分离”。由声音而文字,由网络而成书,文学演讲穿越山河,掷地有声,与读者双向奔赴,紧紧相拥。因为“言得其要”,因此“理足可传”。

  (作者:马 琳,系辽宁大学教授、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张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