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那一汪微甜的汤汁(散文)
发稿时间:2025-03-11 10:59:00 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无锡的清晨总裹着水汽,青石板缝里钻出几茎野草,巷子口的老茶炉子咕嘟咕嘟滚着水。临河的茶馆支起竹帘,雾气里探出几双竹筷,夹着蟹壳黄烧饼往茶汤里蘸。这光景里最热闹的,还要数南长街头的蒸笼铺子:16摞竹屉垒得比人高,笼布下隐约透出玉色褶痕,像裹着露水的荷花苞。
小笼包的王师傅我最为熟悉。王师傅揉面时总爱讲古:“小笼包的皮子要九揉九醒,像养闺女似的耐心。”他手掌压着面团往前推,胳膊上青筋鼓成蚯蚓,案板便发出吱呀的闷哼。醒透的面团搓成细条,刀背轻磕成剂子,个个圆得像中秋的月亮。竹刮子挑一团肉馅,肥瘦得是四六开,肉皮冻要熬成琥珀色,晾凉了切作骰子块拌进去——这才是汤汁的关窍。
18道褶子要捻得匀称,拇指抵着面皮转圈,食指追着掐出细浪。老师傅的手指头生了茧,摸着面皮却能觉出毫厘之差:“褶子少一道就泄了气,多一道又夺了馅的鲜。”蒸笼底垫着松针,沸水汽窜上来,笼盖一揭,白雾里浮出朵朵白玉兰。面皮薄得透光,汤汁在里头晃荡,隔着皮能瞧见虾仁的淡粉色。
头回吃小笼包闹过笑话。8岁那年跟父亲进城,见邻桌的老伯夹起包子往醋碟里浸,我也照猫画虎。谁承想刚咬破皮,热汤就溅到鼻尖,烫得直甩头。父亲笑着递来姜丝:“学学麻雀喝水。”果然见那老伯先咬个小口,凑着碗沿嘬汤,再就着姜醋吃皮肉。后来才晓得这“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的12字诀,原是祖辈们拿竹筷子琢磨出来的。
最好配一碟细姜丝,醋要镇江香醋掺了糖熬过的。夹起包子对着光看,面皮映着晨光,能望见里头晃悠悠的一汪金汤。虾仁得用太湖青虾,五月里最肥嫩,剥出来水汪汪的,混在肉馅里像嵌着珍珠。肉皮冻要加黄酒蒸,去了腥气,独留酒香缠着肉香,倒比阳山的桃花酿更醉人。
无锡人不仅爱吃,吃罢了还爱留迹。观前街的“拱北楼”还留着民国时的八仙桌,桌角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携眷来食”。跑堂的托着木盘穿梭,青花碗里飘着蛋皮丝,配小笼吃的鸡汤馄饨,汤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金黄油花。常有白胡子老头拄拐来,单点一笼包子,从怀里掏出扁酒壶,咬一口包子抿一口酒,能把晨曦喝成暮色。
最妙是落雪天。蒸笼的热气扑在玻璃窗上,化成水珠往下淌,外头纷纷扬扬的雪片子,里头暖融融的汤包香。跑堂的往铜炉里添炭,火星子噼啪爆两下,像是给吃客们敲更鼓。这时候来笼蟹粉小笼,蟹黄是前夜现剥的,掺了姜末也掩不住那抹橘红,倒像把秋山的枫叶包进了面皮里。
这些年四处求学,尝过靖江的蟹黄汤包,上海的绉纱小笼,总觉得少了些筋骨。有的皮子太厚实,活像穿了棉袄的舞者;有的汤汁太油腻,浑似脂粉浓重的戏子。倒是苏州的哑巴生煎别有趣味,可那焦脆的底子到底比不得无锡小笼包的水灵劲,好比评弹里的俞调,再婉转也唱不出锡剧的泼辣劲儿。
去年腊月归乡,见惠山脚下的老店改成了玻璃明厨。揉面姑娘戴着白帽口罩,电子秤称着肉馅分量。蒸笼换成了不锈钢的,出笼时“叮”一声响,倒是清脆,却再寻不见竹屉的草木香。正要叹息,忽听得后厨传来王师傅的咳嗽声。老人系着粗布围裙,正往青瓷罐里封存陈年肉皮冻,那手法还和20年前一样稳当。
暮色爬上运河边的马头墙时,老茶客们依旧晃着黄铜钥匙串踱进店来。他们吃包子的顺序没变,先对着褶子数一圈,再拿筷子头戳破面皮,等热气散尽了,才慢悠悠地嘬第一口汤。玻璃窗外游人的相机闪光灯明明灭灭,倒像给这老景致添了盏新式的灯笼。
汪曾祺先生说:“你的味觉就是你的乡愁。”此刻望着运河里摇晃的灯影,忽然懂得这话的深意——那竹屉蒸腾的白雾,原是一条拴住游子的棉线,线头永远系在青石板巷陌深处,系在面皮18道细褶里,系在舌尖那一汪微甜的汤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