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殊音
读书日,读书人的节日。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本人既爱啃萝卜,也爱吃白菜,偏偏还是读书派。大半辈子上了二十多年学,如今临退休了,仍坚持每周读一两本书,每月那千把块私房钱八成也用来买书。东北人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依我看:宁可不吃饭,要把书来看。
我的迷你小书屋里,一直挂着鲁迅先生笔下的“三味书屋”条幅: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读书究竟啥滋味,说来还真话长。显而易见,百味人生便有百般书味。想到人的身心成长之旅,恰似苦乐交织、亦真亦幻的二重奏,“读书之痛”与“读书之乐”这两般滋味,不禁涌上心头。
一直以来,笔者不仅自诩读书中人,更是地道的书之情人——看书时好激动常掉泪,有时甚至哭得稀里哗啦,为此没少引得人们的惊诧和调侃。想想也是,在鲜少有人成规模持续读书的当下,如此男子汉大豆腐式的做派,难免给人奇葩异类之嫌。
一次,有位朋友造访看到我满眼是泪,以为两口子吵架了,听说是看书看的后,先是大乐一通,转瞬又语出惊人:书上的东西和影视里的东西一样,多是虚构瞎编的,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咋还像小孩子似的当真。我听罢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默默道一句:你有一颗复杂的核桃体,唯独缺少一颗清纯的玻璃心;如此铁石心肠和超拔冷峻者,想必一定适合出演“钢铁侠”。
白岩松说得好:真正使阅读成为一种深刻而愉悦体验的,是你从中找到了自己,塑造了自己;而每一本在你心目中值得阅读和记住的书,都是因为其中蕴藏着未来你更期待的那个自己。的确,当我们与作者和书中人物的思想或命运产生共鸣时,正说明我们找到了自己;当我们接纳并践行这些思想时,也就是在塑造自己。
倘若我们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道理似乎不言自喻。作家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曾因角色田晓霞之死而情绪崩溃,以至号啕大哭;托尔斯泰在完成《安娜·卡列尼娜》时,也曾因主人公之死而失声痛哭;马尔克斯在创作《百年孤独》时,更因角色布恩迪亚上校之死而涕泪交加……他们都说“写到这里,角色不得不死”,并为之痛心不已。试想,深度阅读时,沉浸于书中人物跌宕起伏的悲欢命运,能不像优秀作家创作时那般,与角色深度交融共情共鸣,进而“不得不哭”?
也因此,读书就像谈对象,你得入角入戏,对书付出时间和感情,真诚与它交心谈心,善于和书中人物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悲欢冷暖共情共舞,才能期待它的回报。从这个意义上说,读书之痛,亦不失为一种质朴、一种纯真、一种快意!
当然,相较于读书之痛,阅读之乐是主要的。
乐不乐?且看法国画家保罗 塞尚的神操作。这位“现代艺术之父”,早年辛勤创作、努力奋斗,勇于打破传统,却长期不被学院派人士所认可。无奈,他心生一计:养了只鹦鹉,常常给它展示自己的画作,并煞费苦心教会了它一句话:塞尚是个大画家。每当鹦鹉看画作时,都会大声喊出这甜蜜可人的话语,自然令这位大艺术家狂喜不已!进而让我们领略到:生活很多时候,其实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想让谁赢就让谁赢——不论是这个我,还是那个我,一切皆随缘随性,甭管别人怎么说,快乐就好!
乐不乐?再看英国乡村兽医吉米 哈利。他从医50年退休后,写了系列从医经历的书,在英国媒体连载后,继而成为世界级畅销书。其本人曾获得大英帝国勋章,并受邀与女王共进午餐。当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室发来的邀请函时,这位可爱有趣的英国人,却佯装淡定地说:“我想,这个邀请不好拒绝吧。你说呢?”当宴会结束回家后,儿子问他是否坐在女王身边。“不,”他不无俏皮地回答,“我和女王之间,还坐了一些不太重要的人。”“谁呀?”他接着坏笑道:“英国银行的总裁们。”
远离密集人群和荣耀中心,安静站于尘土之上仰望星空,老兽医这般怡然自得知足常乐的神仙样,足以让我们彻悟:生活从来不缺乏诗意,而往往是因为我们缺乏发现、感悟和创造的能力,从而错失发现之乐、感悟之乐和创造之乐。悲苦是人类的本分,绝不能指望在没有任何痛苦的时候,才允许自己快乐。与其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过,不如将每一天当生日过——庆幸我们还健康地活着,自当日日求精进、天天常如新。
乐不乐?不妨去读读当年张洁的《拣麦穗》、铁凝的《你在大雾中得意忘形》,塞万提斯笔下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杨绛谈她的丈夫钱钟书,以及英国幽默小说《三怪客泛舟记》等名篇佳作,没准你会惊掉下巴笑掉牙。
乐不乐?自乐乐。有段日子我从阅读中获知:席勒脾气暴躁,抽屉里没有烂苹果气味,简直不能生活和工作;海明威只有站着才能写作;英国诺奖作家贝克特,不戴帽子便无法写作;奥地利作曲家海顿,只有戴着撒有扑粉的假发时才能作曲;林语堂则手里不拿烟斗干不了事,哪怕不点燃;舒婷离开自己的写字桌,便无法写诗。继而,我便以“嗜好无对错、文人皆如斯”为由,说服老婆支持自己为创作而吸烟,竟至于大获全胜,心中能不几多窃喜!
书以伴眠,我心飞翔。有智者说:人类白天的故事何其相似,夜晚却总闪耀着各色的光。每至日落月升夜阑人静之时,我常常陶醉于这样的状态:卸下一天的疲惫和焦虑,静卧于人间最美的词上,相伴古今中外那些高贵的魂灵,尽情畅游浩瀚宇宙星辰大海,直至心醉神迷坠入梦乡,那是怎样一段美妙惬意的生命时光!更何况,借助阅读,夜晚我们总是比白天看得更远——白天至多只能看到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而夜晚却能神游至百万光年外的银河系。真可谓:人生羁旅皆过客,我携书页揽星河。
有人说:高贵就是敬畏你自己。的确,人生在世能够真正相伴一生的,唯有自己的心灵。与其他人际交往相比,书籍显然比人更忠实更成熟,也更有耐心,因而比人更为可靠。一个人不愿读书,可以说就是不愿与自己的心灵交朋友,这既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可以说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更何况,书籍是没有性别之分的情人,你再怎么爱它,也很少惹是生非,更不会有人吃醋。
因之,生活中在某些事情上,你尽可和老婆讨价还价,但千万不要与书籍讨价还价。因为读书是无条件的,书是最得罪不起的身边人。
有人说,读书不是生存甚至生计的必需,不能直接解决温饱冷暖。但书是光,可以照亮心灵,可以提灯引路。亲近阅读时,内心将产生创造时光的力量,生命也因此而成倍地延长。
此言不虚。人生是条单行线,我们无法重过另一种人生,而书籍特别是传记类作品,是浓缩版、精华版的人生。通过读书,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和熟悉的人之外,还有那么多全然不同的人生。而每领略一次不同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相当于多活了一次。
再说,世界那么大,谁不想出去看看。可是碍于身体的局限性和生活条件的局限性,多数人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当此之时,怎么办?俗话说: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叫视力,心灵看得到的地方叫眼力;身体抵达不了的地方,心灵则能够抵达。
君不见,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一生足迹不出三十公里,却成为继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后,西方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美国著名意识流作家福克纳,一生蜗居小镇一隅,却写出19部长篇小说和120多部短篇小说,并获诺奖。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又没有当代方便快捷的网络通讯,靠的无疑是勤奋不辍的海量阅读。
这似乎足以说明,书中自有大江湖,看书就是看江湖,一看二想不糊涂。更何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看书却可以随缘随性、自在欢喜。总之,要想世界理解你,你必先尝试理解世界。而理解世界,不妨从阅读开始。读书,世界就在眼前;不读书,眼前就是世界。阅读,既是通往自由的必由之路,也是通往自在的康庄大道。
换言之,一个人无论精力多充沛,寿命多漫长,能够实际经历的风景总是很有限的。扩充生命容量、领略更多风景,唯一的方法恐怕就是阅读。人生苦短,要想超越身体的局限性和生活条件的局限性,力求解释看似不可能解释之理,做看似不可能做之事,成就看似不可能成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多读好书、丰富心灵。读书,说到底就是通过想象力,去模拟和感受一切可能的东西,让我们去享有因为奔波劳碌而没有过上的理想生活。而这种理想的生活,恰好在我们能够自主把握的最大范围内。
有人问:生活丰富多彩,其乐多多。为何偏以阅读为乐?记得当年徐志摩在英国留学期间,曾冒雨跑到桥上等了四个多小时,为的是看彩虹。事后,林徽因曾当面求证此事:“看到彩虹了吗?”“看到了。”“你咋知道一定会有彩虹?”徐志摩答曰:“哪里敢肯定,不过是诗意的信仰而已。”平心而论,笔者如此酷爱阅读,犹同徐志摩雨中等彩虹一样,实乃诗意的信仰。毕竟,没有诗意的信仰,哪有诗意的生活、诗意的快乐。
诚然,诗意的生活,既可从读书中找寻,也可从生活本身找寻。因为读书和生活,本质上乃一体两面、互为表里、互为镜像。然则,倘若我们能够从读书和生活这两种上帝赐福中,同时得享诗意和快乐,实现“不负生活不负书”,岂不两全其美、美上加美!
或许,不少人也曾于书中诗意过,末了却魂断蓝桥、梦碎一地。可那又怎样?天空虽没留下我的痕迹,但我确实已飞过。痛并快乐着,乐且飞升着——基于这种诗意的信仰,我忘情于这种诗意的生活。
(作者简介:方殊音,资深媒体人,央媒高级编辑,文化学者。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在小说散文、杂文随笔、诗歌歌词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并发表相关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