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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散文集《深山欲雪》:荒野没有词

发稿时间:2025-10-28 14:58:00 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深山欲雪》中,傅菲继续他的深山行走,在这片有着广袤森林和无数溪流、峡谷的山地进行田野观察。他行遍大茅山中的30多个荒村,熟悉那里的每一条河流,熟悉那里的每一片溪谷。在他眼中,这些河流与溪谷内蕴生机野性,尽管那里罕有人迹,他自言在无人旷野仿如凌空而落的雨滴,落于草叶、地上或河面。

  荒野恐怕是每个自然文学作家的向往之地。自梭罗始,“荒野”一词有了现代生态意义。此后,约翰·缪尔、利奥波德等一众自然文学作家无不渴望捕捉荒野的气息,聆听荒野的低吟。在他们看来,荒野本身是一个完整自足的生态系统,原初意义上的本真自然,是臻于完美的生态世界。于苍莽荒野中,山峦峡谷、沙漠森林、沼泽湖泊等皆按一己方式存在,在那里,纷繁复杂、简单纯净、清新绮丽甚或丑陋残酷都是它向我们显露的种种面向,无论你凝视还是忽略,它们一直在那里,以其独有的方式与法则运行。

  城市化进程使得人迹罕至且未被人工干预的荒野之地日益减少,对成日在城市忙碌的现代人来说,荒野更像一个模糊远去的梦。而傅菲却深入大茅山山脉,探寻过那里许多现已无人居住而又留有往昔生活印迹的峡谷与溪涧。一面是荒芜:倾圮破败的屋舍、荒草遮没的田垄与小径、无人打理的果林和茶园、腐烂朽坏的蜂箱……一面是丰盛:溪谷中栖居生长的自然之物、溅起又落下的水花、飞逝的鸟、潜游的鱼、草叶上的虫蛾、赤红的浆果、经霜飘落的树叶、去往山巅的林中小路……二者都令他充分感受到自然的强烈气场,这些自然物事与景象一同构成了他叙述的底色。在忘我感受、细察自然的过程中,他逐渐摆脱文明和理性对人的种种束缚,进而不期然看见自然不经雕琢的生动面目,获得关于自然的真实客观的认知。不是美化,而是呈现。

  环境伦理学奠基人罗尔斯顿珍视荒野,对他而言,荒野既是黑夜,又是照亮黑夜的火焰。他洞穿荒野的本质与意涵,指出有某种东西存在于“荒野”一词中,那是与“自由”相契合的东西,而人们在带有野性的事物那里看到了某种意义。傅菲即是在数次深入山脉褶皱与肌理的过程中,感受生命的丰富与自由,触摸到了藏匿于荒野之中的意义。“置身于旷野,如老烟囱被通了烟尘,一下子顺畅了。人如河流,会干涸,会堵塞。去旷野,相当于增加了水流量,河水磅礴。假如有一些时日,我没有去旷野,就会暗自唉声叹气,这是枯萎的一种状态”(《引浆源》)。每一次走向旷野,他都加深了对自然的深度认知,这便使其笔下的自然书写呈现为一种极具个人化的样貌,带有他“新的眼光”。

  英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曾谈及荒野令他感受到时间性的改变,“荒野有一种既照向未来,又呼应过去的特质。荒野先于我们出现,也终将比我们长久”。傅菲笔下也常出现这种荒野中蕴含的时间隐喻,土地历经季节更迭逐渐复苏,慢慢消除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破坏,展现了其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与旺健的生命力。荒烟蔓草遮没了那些倒塌废弃的村屋,断壁颓垣之中却依然能看见自然的无限生机:自废屋长出的冬青树,被藤蔓植物遮覆的石墙,水缸里生长了草木,橘柚树结满果实,鸟雀于树上鸣唱嬉戏,自然兀自循环不息:“村临洎水河上游,常有洪水泛滥,土房会在洪水中瓦解、坍塌,而石头房屹立如初。即使石头房无人居住,房梁霉烂,瓦砾破碎,水缸长出芦苇,石墙还直挺着,只是爬满了薜荔或络石藤”(《三吴坑》),“还有几栋屋子塌了屋顶,大门打开,水缸、灶台长了芭茅,苎麻从厅堂长了出来。麻雀在芭茅筑巢。屋前的柚子树,结了满树的柚子,拳头大……橘树也结满了鹌鹑大的橘子……大山雀在橘树上蹦跳,喊喊叫。摇动一下橘树,橘子啪啦啪啦落下来”(《三吴坑》)。时光如水般缓缓流过自然万物,漫漶一切往昔之痕:“一栋一栋的民房,我一一看过去。雨水经年累月,人迹湮灭。潮气和蛀虫、细菌、白蚁,最终彻底消灭梁柱、器物。草和藤,最终一一颓圮。入户的小路被草覆盖。它们抹去人迹,抹去人。人把一切归还了大地,毫无保留,也无可保留,让人确信,大地上的一切物种,皆为过客,无永恒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唯有生命的更替,让大地繁盛如初。更替,是自然最伟大的法则”(《三吴坑》)。傅菲在自然书写中表达了自己朴素的生态伦理观,自然不断进行更新交替,这是不同形式美之间的嬗递流转。每种生物按照各自的形态自由生长,同时与其他物种相互依存,体现生态过程的延续性和完整性,最终形成一种和谐流动的生态秩序。生态系统自有其节律实现生命的循环往复,时间在那里被无限延长。

  现代社会中人们如何触及并感受荒野之美?答案并非简单地呼吁人们都倒退回荒寂无人之所,更为可能的是,要通过审视自我栖身的生存环境,重新省思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麦克法伦探寻英伦群岛尚存的荒野之后,对荒野的理解随之发生了改变。他自言渐渐学会了看到另一种之前视而不见的荒野。对他而言,城市边缘一英亩的田野矮林和广袤原始的巨壑深谷同样深藏无穷的秘密,同样值得去了解。傅菲个人的生态实践很好地证明了这点。爱好自然的人,应该都会歆羡傅菲。在地处赣、皖、浙三省交界处的大茅山北麓一住就是3年,除了时常寻访荒野,他在那里还有一处山下小院,院中种着许多树木:樟、栾、鹅掌楸、桂花树、山矾、枣树、枇杷树、枳椇、樱花树等。春日4月,鸟雀成了小院常客,在那里鸣唱,在那里觅食,在那里筑巢。他曾数过,小院里共有9个鸟巢。门前自然之物也成为他观察的对象,他静听画眉在窗前的鹅掌楸上变换动听的曲调,看过画眉、煤山雀、山鹪莺、红尾歌鸲等入池湖洗澡,还有枳椇树上散开啄食树果的鸟群。这方小院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荒野”。荒野实则并不单单指向遥远之地,它存在于我们栖居的任何地方。通过对日常生活中自然丰富性的重新发现,人们得以与自然建立起情感连接。走向荒野,更多地意味着精神层面的心灵回归,从而实现生态视角与思维的转向。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写过:“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我碰到雪上麋鹿的蹄迹,是语言,而不是词。”如他所言,荒野没有词,只有各种生命形态于辽远大地写下的语言,等待我们去解读,去洞悉。

责任编辑: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