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阎连科说,散文集《我与父辈》是他作品中的一颗钻石,“和书的厚重相比,奖项和盛誉都太轻了”。这份重量,是父辈对他的托举,也是他无以为报的亏欠。他说,“那块土地可以没有我,但我不能没有那土地。”于是,在父辈相继离世后,他一次又一次回家、回家、再回家,将写作《我与父辈》视为情感的归位,更视为发自内心的忏悔和告白。
书中3位父辈——大伯、父亲、四叔以近乎殉道般的坚持,践行着一个信念:“生养了儿女,就要让他们尽可能地吃得饱一些、穿得暖一些,让他们在生长的阶段里,能读一些书,并尽量不因为饥饿影响他们的发育和成长……”这信念是他们在艰难岁月里活下去的全部理想,也撑起了阎连科笔下“善良、丰富、充满情谊”的家族底色。
为给儿子盖房成家,父亲拖着病体,蹚过刺骨的河水去几十里外寻找石料。他要建的,不只是一处住所,更是一个父亲用生命撑起的尊严。当阎连科提出参军时,父亲劝他:“你再读几年书吧,人生在世,读书才是根本。”混沌岁月里的一句箴言,参透儿子未来几十年的命运。尽管记得父亲的教诲,阎连科执意通过参军逃离农村。父亲没再阻拦,却因对儿子的安危过度忧心,两个月时间白了头,病情急剧加重。最令阎连科心痛的是,为了省下10块钱,他和家人无声拒绝了父亲临终前想在家看场电影的心愿。后来,那10块钱连同执意离家的决绝,成了他拔不出的心头刺,一份还不清的人生债务。
大伯爱孩子,每次外出归来,总会给家里所有的孩子带糖果吃。他不识字,却对读书人有着朴素的敬重。得知阎连科要上学,他内心的喜悦化作一场毫不掩饰的偏爱:当众把所有糖果塞给阎连科。多年后,再回想起那把糖的甜,品出的却是命运加诸在大伯身上的无尽酸涩——人到中年的大伯曾接连痛失一双儿女。一次,孤独无望的大伯找到阎连科,吃了他做的一碗蛋炒饭,饭后叔侄彻夜长谈,找回久违的慰藉。临别时,大伯动情地说:“一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饭,下次再来开封,什么都不吃,还吃你炒的蛋炒饭。”然而,这份质朴的期盼终究没能实现。
四叔在城里做工,日子比乡下稍宽裕些。一次回乡,读初中的阎连科看上了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四叔毫不犹豫脱下来送给侄子,又用粗糙的大手在他头上轻轻地摸了摸。那一摸的温暖,让阎连科30多年后依然感觉“如不落的日光照在心头”。返程前,四叔又将自己的裤子留给了他。高中辍学后,阎连科前路迷茫,在水泥厂工作的四叔让他到自己身边干活。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阎连科才知道,四叔的关爱给得爽快,日子却并不像村里人看到的那般轻松。作为典型的“一头沉”——家在乡村、独自在城里务工养家的男人,他肩上的担子很重。即便如此,四叔仍然用有限的力量,托举了他一段路程。
阎连科最终逃离土地、以笔为生,父辈沉甸甸的恩情、自己无力偿还的感念和深重的愧疚,却一直如藤蔓缠绕在他心头。在四叔离世后,他以近乎残酷的坦诚,将一切写入书中,完成了这场迟来的忏悔。
阅读过程中,我数次落泪。字里行间分明看见了我父辈的影子——默默耕耘,不问收获。想起有一年,我在父亲打工的城市读高中,有天中午父亲去学校送饭,带着一大袋剥好的核桃仁。在门卫,我把饭菜留下,把核桃仁推给了他,连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你拿回去,拿回去!”父亲抱着核桃仁解释道:“怕你嫌苦,我剥好后又用开水煮过了,吃这个最补脑。”我迟疑了几秒钟,却因为那句已说出的“不要”,因为不可一世的少年意气,终究没再伸手去接。我拿起饭菜转身离去,在路的拐弯处忍不住朝学校门口望去,父亲一个人倚在门卫处抽烟。我加快脚步朝教室走去,心里莫名地沮丧。
如今,站在父亲当年的年龄才真正读懂那袋核桃仁背后的心意。想起父亲日渐佝偻的身影,及时行孝的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多回家陪他吃顿饭,耐心听完他的嘱咐,用行动去回应那份默默无闻的付出——这或许是阎连科用半生泪水与忏悔写给我们的生命启示,最珍贵,也最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