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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著国史 绝徼续斯文

发稿时间:2025-12-04 14:57:00 来源: 光明日报

  《国史大纲》(简体字版)

  钱穆 著

  商务印书馆

   1940年初夏,在中国人民抗战最艰难的时期,西南联大历史系教授钱穆先生出版了他的中国通史教科书《国史大纲》上下册。全书揭示了中国文化悠久、无间断、详密的历史特性,为民族国家铸“国魂”,为抗战中的国民鼓“士气”。书甫一出版,便引起热烈反响,广为青年学生阅读,影响了一代人,被誉为以国史激励民族情感、“书生报国”的典范。

   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恰逢《国史大纲》出版85周年,商务印书馆首次推出该书的简体横排版,并在涵芬楼书店举办了“《国史大纲》简体字版新书发布会”。作为钱穆先生的孙女,我受邀参加了此次新书发布活动。

   《国史大纲》简体字版出版后,备受读者欢迎。很多读者表示“终于等来了方便易读的简体横排版”,一些已读过繁体竖排版本的读者也再次购入简体新版重读,称“藏繁读简,一藏一读”。

   说到《国史大纲》的成书缘起,不得不提到作者“一个人的中国通史”课程,以及另一位学者的恳切敦促。早在初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时,钱穆先生就主张“中国通史”不应采用多人分段讲授的方式,而应由一人独立承担。唯有如此,才能首尾呼应、贯通洞察历史,揭示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文化特质与精神内核。他本人也是这一主张的首位实践者。自1933年起,他独立教授“中国通史”,每周四课时,一年授完。迁至蒙自时,已是他第五轮讲授这门课程。在蒙自,他遇到了昔日学生、如今的同事兼挚友陈梦家先生。陈先生力劝钱先生将“中国通史”课的内容整理成教科书,钱穆却以“颠沛途中材料难全”为由婉拒,认为可效仿赵翼《廿二史札记》的体裁,就特定专题撰写长篇论述。陈先生回应道:“此乃先生为一己学术地位计,有志治史者固然受益不浅,但先生未为全国青年学生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钱先生仍坚持:“兹事体大,流亡之中恐难觅得安稳环境,当俟他日平安返回故都再试为之。”后来,经陈先生再次敦请,钱先生终于被说动,决定改变初衷,确定体例、着手著书。

   1938年暑假后,西南联大文学院拟从蒙自迁回昆明。蒙自距昆明280公里,地处滇缅铁路沿线,山水秀丽。祖父与汤用彤、贺麟等几位教授喜爱蒙自的清幽环境,决定暑假继续留居此地,待开学再启程。他们借住在俗称“法国医院”的旧滇越铁路医院内。当时,城中盛传日军敌机即将前来轰炸,而该医院靠近中美空军联合基地,属于危险的空袭目标。几位教授便每日早饭过后离开医院,携带书籍与面包火腿前往郊外山林溪流处躲避,傍晚再返回住地。祖父随身携带的,正是他在北大讲授中国通史时积累的五六厚册参考资料。这些资料经四五轮授课增补而成,从北平逃难时随衣物箱贴身携带,既是讲课的核心资料,更成为《国史大纲》撰写的“唯一祖本”。《国史大纲》的早期撰写,便始于这般躲避轰炸、极不安定的环境中。

   暑假结束、开学在即,为避开昆明的人事繁杂,祖父决定寻找一处靠近昆明、既能兼顾授课又能专心写作的僻静之地。说来也巧,他曾乘火车途经宜良,因喜爱窗外山峦起伏的景致,此刻便有意在此定居。宜良县位于昆明东南65公里处,同样地处滇越铁路沿线,交通便利。当时的宜良县县长王丕得知西南联大教授意欲幽居著史的心愿,深为感佩,遂将自己在城西山中岩泉寺内的二层小楼,借予钱教授暂住。

   祖父回忆,此后他半周在宜良著书,半周赴昆明授课。每周四午饭后,他从岩泉寺下山赶往宜良火车站,乘米轨小火车穿越十余个山洞,于下午五点抵达昆明。然后乘坐人力车直奔教室,途中买块蛋糕充饥,以便赶上晚七点开始的课。九点下课后,再到昆明市内餐馆用餐。周五、周六两天的课程,因躲避日机轰炸,也均安排在晚上。两个白天,他补读报刊、了解时事学术,或与学生同游。周日一早,他再乘火车返回宜良,午后稍做休整,泡温泉、读陶诗。接下来的周一至周四上午,便在岩泉寺内一心著书。山居寂静,这三四天里,他常常不曾与人说过一句话。汤用彤、贺麟当初曾送祖父到岩泉寺,同住一夜后离去,临别时感叹:“此楼静僻,游人罕至,君一人独住,能耐此寂寞否?”钱先生答道:“居此正好一心写吾书,寂寞不耐亦得耐。”寒假时陈寅恪先生前来看望,也在小楼住了一夜,感慨道:“如此寂静之地,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如此往复成常,真可谓自甘寂寞、动心忍性。

   宜良著史的这段岁月,是祖父读写生涯中极为特殊且难忘的时光。著书之余,他常到宜良县立中学图书馆借书,与校长相识后,受邀为中学师生演讲;春天则前往宝洪山上采购新茶,游览当地名胜。如今,宜良县在当年那座二层小楼的旧址上,修建了“钱穆著书纪念馆”。纪念馆门口两侧竖立着十二块石碑,镌刻了《师友杂忆》中关于宜良著书的回忆文字,共计2800余字。文章饱含深情,记述了著书宜良时当地的山水风光、物产交通、风俗人情等,堪称一篇记事记人的散文佳作。

   从1938年5月到1939年6月,仅用十三个月时间,53万字的《国史大纲》便杀青付梓。1939年暑假,祖父带着书稿从云南经香港返回苏州探亲,途中将书稿交付战时商务印书馆香港新馆,嘱托尽快出版。香港商务印书馆随后将书稿转交上海老馆负责编辑出版。1940年7月,《国史大纲》第一版在上海问世。书的扉页上写道:“本书谨奉献于前线抗战为国牺牲之百万将士二七,五,一○——二八,六,一四”,其中数字标注的是书稿起笔至杀青的时间范围。该初版在上海仅印刷了数百部,当时有幸购得一套的人,常常被众多学生借来整本传抄阅读。如今,这个初版更是难觅踪迹。

   《国史大纲》初版后的近十年间,曾在成都、重庆、上海多次再版印行。据我所见,有1943年蓉一版、1944年渝一版。这两个版本受战时条件所限,采用粗糙的手工土纸印刷,工艺简陋,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被称为“国难版”。“国难版”的另一显著特征,便是扉页上均印有献给牺牲将士的那一行文字。1947年5月,上海出版“新中学文库”版;同年9月,上海又推出“部定大学用书”版。

   烽烟著国史,绝徼续斯文,为中华民族续写新的华章。《国史大纲》饱含作者对上下五千年中国历史的深刻洞察,他提出的本国历史应具有“温情与敬意”的主张,“一部中国史就是民族文化的发展史”以及“国之兴亡,首在文化盛衰”的大文化史观,成就了这部肩负时代使命、融入作者全部生命激情与精研覃思的经典著作。

   (作者:钱婉约,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陈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