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

【东汉】曹操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大人物的诗往往大气磅礴，自带光焰。刘邦回老家沛县，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赵匡胤写太阳，“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朱元璋《咏竹》诗道：“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他们写这样的诗句，和其身份地位相称，正是“我手写我口”，为“诗如其人”提供了注脚。

　　曹操也是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他打败袁绍，平定北方之后，为了消灭袁军残余势力，彻底解除北方边患，率领大军北征乌桓。一路上，他记叙边地风土人情，抒发胸中豪宕之气，将这些作品用乐府旧题《步出夏门行》命名，组诗共分五部分，包括序曲《艳》和《观沧海》《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四章。《观沧海》是大军行至如今河北秦皇岛市域的碣石山时，曹操登上山顶，面对渤海，记录的所见所思。

　　这座碣石山，秦始皇、汉武帝都曾经登临，如今他也来了，因为他们的到来，为并非多么雄伟高峻的一座山增加了神性。于是，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来了。

　　这次北征的难度太大了，曹操在北方立足未稳，加上频年苦战，士卒疲惫，民生凋敝，保障困难，荀彧、荀攸、张辽等重臣名将纷纷劝阻他不要犯险远征，但曹操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一劳永逸地扫清北方隐患。为了接济粮草，他不惜耗费巨大民力财力修建运河，从邺城一路打通到渔阳郡雍奴等地，甚至连接了渤海海道。

　　他登上碣石山，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会想到秦始皇、汉武帝作为一统天下的君主，先后来这里刻铭纪功，并寻找传说中的仙人踪迹，渴望也能求得长生不老的仙药吗？

　　萧瑟的秋风中，海波涌动，山岛耸立。山上草木繁茂，在曹操眼中，并没有秋的凋残衰败气象，依然蓬蓬勃勃，饱含着生机。

　　面对浩茫无际的大海，普通人会想到什么呢？有人会高声朗诵：“啊！大海呀，我的母亲！”空自怀有对壮阔景观的赞叹，却只能用贫乏的词汇来表达赞美之情。有人会想：这辈子总算来到了海边，回去也能和亲戚朋友有了说头，不算白活了。有人会想：果然是一眼望不到边，怎么会有这么多水呢？曹操呢，他感到眼前的沧海宏阔浩渺，仿佛把宇宙都包在其中了，它吞吐日月、包纳星汉，各种天体似乎都在其中流转运行，这是何等雄壮的气魄，何等博大的胸怀！

　　《观沧海》和《龟虽寿》是相互联系的。曹操深知万物生灭之理，写下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警句。和秦皇汉武不同，他来到碣石山，并不渴求虚诞的神仙和长生之术，而是要建立功业，平定天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道出了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人生态度。

　　曹操是一个复杂的人，堪称历史上最难评价的人物之一。小说中说他既智略过人又心狠手辣，既真诚坦率又奸诈多疑，既豁达大度又睚眦必报。戏曲中他一副大白脸，是典型的奸臣。操莽并称，向来被当作窃国奸贼的代表。而史学家吕思勉先生却在《为魏武辩诬》中拿他和诸葛亮并提，说：“封建时代，是有其黑暗面，也有其光明面的。其光明面安在呢？公忠体国的文臣，舍生忘死的武士，就是其代表。这两种美德，魏武帝和诸葛武侯，都是全备了的。”《三国演义》尊刘贬曹，却也把曹操亦正亦邪的复杂面貌刻画得入木三分。明代诗人钟惺《邺中歌》中说：“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不可否认，人是有天赋的。每个人的才智、秉性、气度都不同，既有天赋的因素，也受后天社会环境的影响、成长阅历的造就。试想，假设我们今天能克隆一个曹操，他也许一样的才智超人，但也可以肯定，他再也难以取得像曹操那样的功业成就了。

　　曹操青少年时，也曾轻狂恣肆，和袁绍一起干过劫人家新娘子的糗事。任洛阳北部尉时，他敢于任事，不怕得罪权贵，处死违犯法令的宦官蹇硕的叔父。天下大乱中，他也曾收降黄巾军余部黑山军，从而实力大增。也曾迎汉献帝都许县，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此后灭吕布、破袁绍，征乌桓，终于统一了北方。然而，他也并非一帆风顺，在亲冒矢石的战斗中，曾多次受挫、遇险，甚至险些丧命。就像《三国演义》中张松讽刺他的那样：“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

　　曹操的诗作气魄雄伟，慷慨悲凉，后人说他“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鲁迅称赞他是“改造文章的祖师”。这些都和他的人生阅历是分不开的。

　　英雄并非天生，胸怀越拓越广。和刘邦一起从沛县起事的功臣们，原本不都是一些放到人堆儿里就找不见的普通人吗？樊哙是杀猪的，周勃当过吹鼓手，夏侯婴是赶车的，萧何、曹参也不过是官职卑微的县吏，这些人后来位至将相，不是时势和际遇造就的吗？他们封侯拜相之后的眼界心胸，又岂是当初沛县的一介草民所能梦见？

　　1954年夏，在北戴河开会的毛泽东主席写下了《浪淘沙·北戴河》，词中说：“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今天，我们站在碣石山上，仍能看到曹操观过的沧海，他如大海般广阔的心胸以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依然激励着每一个追求卓越的灵魂。他也启迪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从自我中心的小格局中走出来，在更广阔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使命和价值。（王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