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是为了有更长更好的假期

　　曾经因为去了一趟意大利，见到欧洲人的生活步调，给了我一些灵感，原来“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不一定是很好的人生态度。许多欧洲人工作只是为了换取更长更好的假期，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因为生活就是教育，是课堂上不一定可以学到的。所以每当孩子的假期将要来临时，我们都给自己要去迎接的准备。

　　压扁的小青蛙睡枕

　　我永远忘不了女儿在上次放暑假的时候，把放在学校一学期的学校青蛙睡枕抱回家时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因为看到那个已经漏了气被压扁的小青蛙睡枕，仿佛可以想象女儿在上课时把它垫在屁股底下让自己可以看清楚黑板的“认真”，也仿佛可看到女儿把它当枕头垫在脸颊下睡午觉的“安详”。女儿向我晃了一下手中的“打洞机”说是这学期结束时得到的奖品，问她理由，她说：

　　“老师称赞我说——很爱笑。还有一位同学从不爱讲话到很活泼，老师也给他一个打洞机，并且说，你从小猫变小狗。”

　　我记不得女儿的成绩单上有几个优，几个甲，只是我永远记得放假的时候她手上所抱着的那个漏了气的小青蛙睡枕和那个小小的打洞机，以及那个可爱的老师给她奖品的可爱理由。

　　老师的家在下雨吗？

　　这回又放寒假了，女儿却不像上一次那样笑着回家，她进门第一句就是：

　　“哇，这次寒假作业有七大件！”

　　好夸张的口气，好像有永远写不完的委屈。我安慰她说：

　　“不要怕，有爸爸在。我们全家先去痛快地玩五天，回来再说吧。”

　　果然我们今年也很夸张的去干了一件很过瘾的事，那就是去韩国滑雪。

　　滑雪回来正是大年初二，机舱内的旅客很少，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位置想用摄影机拍下我们从高空看台湾的景象，结果台湾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镜头内，原来桃园上空正陷入一片云雾中，机场内外正下着滂沱大雨。

　　回家后窗外一直是雨声，我们整理着行李中的旧衣物和一些残雪（这样说有些夸张），客厅堆着一些信箱内取出来的旧报纸和信件，女儿却一溜烟地上了楼窝在自己的房间内不出来。当我经过她房间的时候，看见她始终站在书桌前面搓搓弄弄的，她已经忙了一整个下午了。忍不住问她：“忙什么呀？上午才刚旅行回来。”

　　女儿头也不回地说：“我在做剪贴簿。寒假作业呀。”

　　又是寒假作业，真的很严重啊。

　　“我要给吴老师写一封信，如果她收不到我的信的话……嘿嘿，很惨哟。”

　　我没有搞懂，就问她：

　　“给老师写信是一件很有感情的事，应该做，但不必太急呀。”

　　女儿一跺脚说：“是寒假作业呀。”

　　我顺水推舟地教她说：

　　“那很好啊，刚从韩国回来，就向老师描写一下玩的情形，练习作文也不错啊。”

　　女儿很认真地写了起来，像记流水账一样每天几点钟干什么都报告了。我用鼓励的口吻说：

　　“一封信不要太贪心，把所有事都说了，结果没有一件事可以说得很好玩，所以就集中讲看到雪、摸到雪和滑雪的感觉，记得那些比较特别的印象，在台湾生活中没有的。滑完雪回家，要描写到家的感觉，不是在下雨吗？”

　　经过一些删删减减，我让女儿自己去想，自己去写，保留她原来的句子和内容，一些可以描述和发挥的地方要她练习再多描写一两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封信终于完成了：

　　亲爱的吴老师：

　　你好吗？

　　我们今年过了一个跟以前不一样的年，因为我们是在韩国过的年。第一天我们到了汉城，每一个人都很失望，因为汉城没有雪。但是我觉得第二天就可以看到雪了，不用担心。

　　第二天到了龙平，果然看不到一点陆地，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亮晶晶的雪，差不多有一公尺高，大家都很高兴玩着厚厚的雪。下午就到了滑雪场，大家迫不及待地租了雪橇、雪杖和雪鞋，换上了雪鞋，带着雪橇和雪杖，到滑雪场等着导游教我们穿雪橇。因为雪地很滑，雪橇很重，我们滑不到几下就要学螃蟹走路走上斜坡才能滑下来。第一次滑雪我们全家都觉得很累。

　　第二天滑雪就觉得轻松多了，爸爸、妈妈和我拿着雪橇和雪杖爬上了一个斜坡，再把雪橇穿上，又快又轻松地滑了下去。哥哥呢？哥哥就更厉害了，哥哥和他的朋友坐着缆车爬上了更陡的斜坡又滚又摔地滑下斜坡。我们回到了旅馆，还不见哥哥回来，爸爸就带着摄影机去找哥哥，并且把哥哥的糗相记录下来。

　　第四天我们在回汉城的路上，因为时间很长，我们就欣赏着沿路的雪景。我们看到许多人在雪地中冻着他们抓来的小鱼，一排一排地吊在那里。导游要我们赶快把握时间看雪景，因为回到台北就看不到这么美丽的雪景了。

　　我们回家的时候，桃园正在下雨，所以我想到住在桃园的老师，你们过年的时候真的都在下雨吗？我建议你以后放假的时间可以去韩国玩。

　　敬祝

　　健康快乐

　　学生李华敬上

　　伟大的信写好了，不顾倾盆豪雨，女儿催着我们去投邮，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女儿脸上的六根猫须

　　轮到写六大张毛笔字了，女儿对自己的毛笔字没有信心，过去写的那些忽大忽小还跨过边界的字也都只有六十分左右。她的妈妈取出几张报纸要她先练习如何“撇”如何“勾”如何“顿”，我也在一旁用八股的口吻说：

　　“磨墨要重按轻磨，可以修炼自己的工夫，修身养性……”

　　女儿握着和她手指不成比例的粗大毛笔在报纸上画起葫芦来，手都快要沾到墨汁了，嘴里嘀咕着：“六大张哩。”

　　女儿练习了一个上午，一张都还没正式开始写，只听到她很得意的笑声。我走过去一看，报纸上那些平日张牙舞爪的政客和大哺乳的中外女明星都被女儿加上了两撇八字胡，女儿自己的脸上也多了六根猫须。

　　寒假作业并没有花掉女儿太多时间，每完成一件她就把作品塞进小小的书包里，快把小书包撑破了。女儿检查着家庭联络簿，一项一项念着：

　　“完成资料剪辑本、写字本完成、日记一篇一百五十字、写给老师一封信、背唐诗十首、资料剪辑一张……六大件完成了。只剩下一件最难的，是参观报告，要写过程、内容介绍、心得感想、照片或资料。我不懂什么叫过程，什么是心得感想。”

　　参观什么呢？旅行的时候曾经参观过很多地方，像汉城纪念韩战的五一六广场、八八年汉城奧运会场、乐天世界室内游乐场，这些要女儿写，有些困难，因为除了玩耍，她什么心得感想都没有。如果要写报告可得先有心理准备，至少带支笔和本子。

　　讨论一阵子，决定选择仁爱路四段和敦化南路口的诚品书店，正好儿子也在附近的初中打篮球，我们可以全家搭公共汽车去，因为搭公共汽车也是“过程”的一种啊。

　　那些天才无敌的参考书啊！

　　去诚品书店前，我们先去对街的书局逛一圈，因为儿子和女儿下学期要用的参考书在那儿可以买到。书局在地下室，一叠叠捆好的参考书像拍卖品一般堆在那儿，许多父母亲围在那儿抢购，一排排强调“无敌”“天才”“资优”的参考书也让人看了心慌意乱，我问妻说：“一定要买吗？”

　　妻很无奈地说：

　　“从前我都不买，结果吃苦头的还是孩子。是女儿反过来要我买呀。她说参考书里有课文大意，同学都抄参考书所以分数高，她靠自己写的分数反而很低。有一次女儿也偷偷抄了参考书，分数果然高了，所以，买吧。”

　　提着两大包沉甸甸的参考书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付款，转身看到书店那些摆放着许多精美童话故事的书架前没有人停留。我终于相信这是一个离童话和梦想愈来愈遙远的国度了。

　　提着两袋参考书，闪躲着四面八方的车阵，来到诚品书店，心情一下就变好多了。

　　进入一个老画家的心灵世界

　　诚品书店真的是整个迷离荒诞的台北东区中少数能让人暂时栖息的地方，至少你在那个地方看到了一些诚恳和选择，至少没有其他地方的焦虑和慌乱。地下室是一位老画家王攀元的画展，女儿望了望结构庞大的书店心生恐惧地说：“我可不可以只写画展？”

　　我点点头，于是便开始进入八十一岁老画家王攀元的世界了。王攀元的绘画世界是把他自己所有曾经感受到的人生那些复杂的悲欢离合和对大自然生生灭灭的感动都简化成比较抽象的构图，所以如果没有太足够的人生阅历，似乎很难读懂那些幽暗画面中想诉说的牵绊与纠缠。心想才九岁的女儿可能会完全抓不到重点了，她的妈妈拿起纸笔很认真地记下一些画的色彩和构图，并且提醒她看一看，想一想。

　　回家以后把带回来的一些资料先剪剪贴贴，剩下的空白部分就要慢慢来填写了，女儿果然先发制人，抱怨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写。”

　　我一点儿都不怪女儿，因为我相信就是连许多大人看了王攀元的画，也是一头雾水的，要懂王攀元其实很不容易。我很有耐心地提醒女儿，先回忆所有看过的画，然后再挑选自己比较喜欢的下手，随意乱写，之后再和我讨论。不久女儿就有“感想”了，她这样写着：

　　“我最喜欢的是‘引领’和‘落日’。‘引领’的背景是灰白色的，有一只深灰色的狗把头抬得很高。‘引领’里面的那只狗，我不知道它的头抬那么高干什么，它可能在等一个它想要的东西，它也有可能在看天空。‘落日’的背景是褐色的，有一颗红红的太阳，还有一点阳光，真的有落日的感觉，好像一天要结束了。

　　“我发现王攀元的画很喜欢一整片都涂一样的颜色，而且主角画得很小。例如‘残烛’整张纸都是黑的，只有一条小红光，表示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点光而已。‘龟山岛’有一大片深蓝色的海，和一条窄窄的天空，还有一座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龟山岛。”

　　老画家是一个孤独的人

　　“感想”完成了，写“心得”吧？我教她想：

　　“心得就是看完画展之后心里得到什么。有几个方向，例如：人为什么画图？王攀元的画一幅要卖新台币一百万元，画本身的价值是什么？还有就是你喜不喜欢看画展，为什么要看画展……你自由地写吧。”

　　女儿笑着说：“我看画展的目的就是要写参观报告，我并不喜欢看画展。”

　　为了表示民主，我说：“那你就这样写吧，没关系。”

　　女儿拿起笔就要写，我试探着说：

　　“应该有更好一点的心得吧，你也可以写看完画展之后对画家的认识啊。反正，你自由写，没有关系。”

　　女儿看着我，知道我的意思，便说：“那我写王攀元这个人好了。”

　　女儿一边写一边数着字数说：

　　“爸爸，我已经写了二十五个字了，你来替我看看。”

　　我知道她的依赖心和想赶快结束的情绪，便拒绝了她的要求，我说：

　　“再多写一倍的字，我才愿意看。”

　　女儿趴在书桌前又摸索前进了一些：

　　“看完了画展，我觉得王攀元这个人很单纯，而且很安静，是一个非常孤单而且非常有艺术天分的人。”

　　我一边称赞她抓到了重点，一边反问她说：

　　“你为什么觉得他是一个孤单的人呢？”

　　女儿毫不犹豫地说：

　　“因为在他的画中常常只有一个弯着腰的人，或者只有一只孤单的动物。”

　　对了，这就是我全部的重点，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不要很空洞的“感觉”，于是我建议把这一段放在心得的最前面，“心得”便很扼要而完整了。

　　过程才是生命本质的全部

　　剩下的就是女儿最不懂的“参观过程”了。看画展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过程，于是就要女儿整理一下看画展时的气氛和心情，考虑当时的天气和时间，最后把墙上所看到的画归纳一下，和当时看画的气氛比较，是否有相同或相异的地方。这样反反复复地整理、思考，女儿把“过程”写出来了：

　　“在一个下雨天的下午，我们到了诚品书店的地下室去看画展。那时候人很少，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两个人了，所以非常冷清安静。墙上挂的画也都很安静，像‘故乡的雪’‘垂危的岛’‘森林之雪’都有一种冷冷的感觉。”

　　参观报告完成了，女儿拿着彩色笔在报告上画一些小花边，她对色彩的选择很不错，我就放心了。

　　二月十四日晚上十一时，女儿的七大件寒假作业全部完成，距离开学还有八天，女儿忽然有些忧心地说：“哇，写完作业就好像要开学了。”

　　我提醒她：“不对，你才过了三分之二的寒假，还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没有寒假作业的寒假呢，过瘾吧？”

　　天气才晴不到半天，又是冷锋过境，看来一整个寒假都得浸泡在雨水中了。我看着从书店买回来的那一大叠参考书静静躺在女儿的书桌上，想到女儿问我的问题：

　　“什么是过程？”

　　后来我反过来问她，她说：

　　“过程就是从头到尾所经过的、所看到的，还有心情。”

　　其实那么多为人父母的都急着想要看到孩子的成果：考试成绩、升学成败。他们似乎忘了孩子在走向这些结果的过程，其实过程才是整个生命本质的全部啊，生命又有什么结果呢？生命本身不也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吗，如果没有能好好享受这些一段又一段的过程，到头来便是一场空，什么都抓不到的。

　　我花很多时间陪着女儿完成她的寒假作业，其实也只是在享受这样难得而珍贵的过程，并且让女儿也体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将来女儿长大了，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我没有太多担心，因为她曾经在“我的志愿”中填下“家庭主妇”这样的答案，我也告诉她：“要当一个快乐的家庭主妇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你得具备很多判断和处理事情的能力。”

　　我是不太担心女儿如何打发剩下的三分之一寒假的，你看她又开开心心地拿着一个自己设计好的“拍立得”照相机走向我说：

　　“爸爸，别动，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如果按一下，你就变成猪，没有按，你就变成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