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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远方

发稿时间:2016-04-27 16:53:00 来源:中国青年网

 

  三

  埃塔一边走路一边唱着歌儿,那些歌词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坐在平原上望向远方

  为什么雨水听不到我们的渴望

  天上传来了加百利的号声

  他说,雨水啊,她一定会把你们造访。

  她绕开主路,穿行在早春的田地间。她知道农夫们不喜欢她这样。可是走在路上,每一个过路的司机都会停下来打招呼,问一些诸如你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之类的问题。因此她选择从田间穿过,不过她会尽量避免踩坏庄稼。四周空旷无人,只有零星的几头奶牛,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声高歌。

  她在豪得法斯特的咖啡馆休息站停了下来,该吃点东西了。这里跟她上一次和阿尔玛一起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桌子变了,椅子也变了,不再有那么多的浓墨重彩,也更加干净了。除了服务生和收银的男孩之外,没人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关注她的离开。

  埃塔吃了三个卷心菜卷、两片黄油白面包和一份蛋黄派。临走之前,她又买了十袋番茄酱和八袋开胃小菜,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塞到外套口袋里。小菜里有蔬菜和糖分,番茄酱里是水果和糖。到了关键时刻,它们能够帮助你渡过难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绿色的庄稼越来越少,地上的沙子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完全变成了沙地。当最后一抹晚霞从地平线上消失时,埃塔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有一个湖泊,她朝着堤岸走去,但没有靠得太近,以防被翻滚的波浪打湿。当然,在去哈利法克斯的路上一定会遇到很多障碍。她知道安大略境内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不过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一个。她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离潮湿的水边还有几米的距离。这种感觉真的很惬意,她在思考是否可以游过去。不过事先必须对很多问题进行估算,比如消耗多少能量,在不停歇的情况下能游出多远,等等。她躺在沙滩上,耳畔伴着波浪拍打湖岸的声音,这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闭上了眼睛。

  哦,天啊,那个人好像死了。

  不。

  有可能。

  好吧,你要去看看吗?

  你要和我一起。

  当然。

  我爱你。

  我也爱你。你看,她没死,还有呼吸呢。

  我听说有人死后也会呼吸。

  什么?尸体也会呼吸?

  是的。

  不可能。

  也许吧。

  不可能。

  埃塔被脚步声吵醒,他们正踩着沙子向她走来。而埃塔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她把呼吸调得很轻很轻,专心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她的身躯深深地埋在沙子里,这种睡法真不错。一颗颗沙粒随着她的呼吸不停地滚动着,时而散开,时而聚拢。她想:如果我睁开眼睛,他们一定会问我是谁。可是如果我不睁开眼睛,他们会以为我死了,说不定还会报警。她不停地思量着,希望能找出更好的应对办法。当然,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沙子紧贴身体的感觉。屁股好累,夜深了,波涛声,轻柔的微风,一头黑发的姐姐,城里的房子,信纸,白纸。

  那对小情侣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她的思绪完全被扰乱了。她闭上眼睛,把手伸向外套口袋,在一堆餐厅的打包袋中不紧不慢地摸索着。这一动,引的身上的沙子纷纷向下滑落,还好,动静不算很大。终于摸到了。那是一张折叠好的纸片。她把它拿出来,慢慢地打开。他们一定看出了我是个大活人。他们要不是在等待,要不就是被我吓到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昏暗,她不得不把纸条凑到自己眼前。上面写着:

  你是埃塔·格洛丽亚·肯尼科,来自鹿谷农场,到八月份满八十三岁。

  埃塔·格洛丽亚·肯尼科,她喃喃自语,好,行了,好了。

  我没有死,她对着旁边那对紧盯着自己的年轻情侣说,我叫埃塔·格洛丽亚·肯尼科,人死了之后是不会有呼吸的。

  哦,天啊!我的意思是,太好了!你好!男孩兴奋地和她打招呼。

  听到没有?我就说嘛!女孩得意地说。

  你还好吗?男孩问道。

  好,好,我很好。

  哦,那就好,太好了。

  ……

  ……

  你需要我们把你送回家吗?

  我不回家。所以,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你没有家吗?

  乔治!

  好吧,她看起来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是没有家,我只是不回家。

  那你要去哪里啊?

  东边。

  那你必须经过拉斯特山湖。

  我可以绕过它。

  但那样的话,就太远了。

  我不知道,可能吧。

  真的很远,我们小屋里有张地图,真的很远。

  ……

  ……

  嗨,需要我们把你扶起来吗?

  这对年轻人是莫莉和乔治,他们刚从一个派对中抽身出来。他们的策略是一个先悄悄地离开,七分钟之后,另外一个再偷偷地溜走。然后两个人到兰伯特小渔屋后面一百米左右的沙滩上碰头。半个小时后,他们走在回派对的路上,遇到了埃塔。他们把埃塔扶起来,帮她拂去肩膀和腿上的沙子,接下来他们就要离开了。阵阵海风吹过,弥漫着晒干的黄鲈鱼网的味道,他们的前胸后背上还残留着一道道网线的痕迹。

  嗨,你知道吗?莫莉突然有了个主意。

  知道什么?乔治问道。

  知道什么?埃塔也问道。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参加那个派对,和我俩一块儿。

  真的吗?乔治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吗?埃塔也是。

  当然!莫莉一边说一边挽住埃塔的手臂,拖着她朝那片灯光和喧嚣走去。

  亲爱的奥托:

  现在我正坐在船上。虽然只是一艘又小又不值钱的充气船,但感觉很不错。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把这艘船还给它的主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还给她们。昨天晚上我在拉斯特山湖西岸的篝火边遇到了一个男孩,这艘船属于他的那对双胞胎妹妹。我和那个男孩一起参加了一个派对。派对上的一个女孩说我很像她死去的奶奶,我回答她说我可不是谁的奶奶,也没有死。她说这最好不过。

  我用的船桨是在沙滩上捡到的,我们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我猜那对姐妹花从没想过把船开到远处,所以也就用不到船桨。

  当我横渡过拉斯特山湖后,我会把船桨放回船上,然后把小船推回湖里,再留下一张纸条:这艘小船属于麦克法伦姐妹,而船桨的主人身份不明。纸条我已经写好了,写在一张餐巾纸上。当然我还有真正的纸(就像这张一样),不过我不舍得用它们。

  除了船和桨,那些孩子还给了我两瓶啤酒和半袋黑麦。他们说感冒的时候派得上用场,真是一群不错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不少对情侣。

  别忘了戴帽子,还有吃菠菜。

  你最亲爱的埃塔。

  五天之后,奥托收到了这封信。当时他正在擦拭炉灶,一边擦一边盯着旁边那张泛黄的食谱卡片——

  必需品:

  小苏打和水。

  操作说明:

  喷洒,等待,擦拭。

  奥托收到信的时候是埃塔离开的第七天。埃塔走后的第一天,奥托装作没事似的走到庄稼地里,可总是忍不住回头朝家里望去,就像拉塞尔寻找他的小鹿那样。

  剩下的几天,奥托就在旁边的花园或房子里忙活着。每当想起埃塔,他的内心总会感到一阵疼痛,只好日复一日地去翻花园里的土,把耙子的一根根锯齿整好。但他一直都没有去播种,什么菠菜、胡萝卜、小萝卜,都没有,直到埃塔到达马尼托巴省。

  ***

  作为生长在农场里的男孩子,奥托必须为父母分担一些工作。晚餐前的任务是检查铁丝网。晚餐之后,他还要去寻找石头。这个任务也要用到他的拳头。比拳头小的石头通通丢掉,比拳头大的石头装到身后的面粉袋里。当袋子满到快要拖不动时,他就把石头倒进自己家与帕尔默家的分界渠里。他们把它称作岩石谷。每到星期天,如果没什么事情要做,奥托就会和兄弟姐妹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拉塞尔,来到这里玩危险旅程的游戏。如果碰到一块石头大得搬不动,他会大声呼叫,或者跑回去喊四号哈丽特或五号沃尔特来帮忙。哈丽特和沃尔特也有自己的任务,他们要用水淹死地鼠。那些该死的地鼠总是喜欢在农场的地下钻来钻去。由于也要在田间劳作,他们的手臂都健壮无比,能轻而易举地搬起大石头。当然,大部分情况下奥托都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尤其是现在他又多了一个助手拉塞尔。拉塞尔比奥托小五个月,因此奥托的妈妈叫他七点五号。她说:欢迎你来我家吃饭,七点五号,你放心,我不会介意的。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很孤独。不过在这里,你也要分担家务,行不行?

  好的。拉塞尔说,他似乎有点害怕。不过奥托很高兴,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多一个小尾巴,或者说是绊脚石。

  难道你姑姑和姑父不给你安排农场上的活儿吗?奥托一边问一边不忘用眼睛在地上来回扫视,这是他寻找石头的标准动作。拉塞尔走在他的后面,以防有遗漏。今天是他加入寻找石头组合的第六天。

  不,拉塞尔说,他们不相信孩子能干好农场的活儿,总担心会伤到人。

  嗯,那你打算如何学习自己经营农场呢?

  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经营农场,再说了,我还要上学。拉塞尔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因此必须半喊着说话对方才能听到。不时地会有一阵阵风把田间喷洒的农药卷得老高,吹到他们的舌头和嘴唇上。奥托教给拉塞尔一个应对的办法:每隔十分钟左右就用力地把唾液吐出来。

  我们也要上学的,奥托说,除了夏天,比如现在这个时候,当然还要排除收获季、圣诞节和复活节。我们都会数数,从一数到十,倒着数也会。连维妮都可以。可是这并不能教会你如何防止狐狸来偷吃小鸡,没有小鸡,早饭和蛋糕里也就没有了鸡蛋。

  好吧,拉塞尔说,可我们并不经常吃蛋糕。说完,他踢了踢脚下的一个小石块。我喜欢学校。他说。

  拉塞尔基本上成了沃格尔家中的一员。他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劳作,一起逃课,一起成长。一些小家伙们甚至都忘记了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不过一到晚上五点,他就会回到姑姑家里,吃饭、祈祷、睡觉。每天晚上,姑姑都会在他的床前放一壶热水。当时水是很稀缺的,但姑姑每天晚上都会把水倒出来温热再放回瓶里。除了这些,他和沃格尔家的孩子别无二致。因此,当孩子们听说拉塞尔竟然没有坐过拖拉机时,他们简直惊讶坏了。

  没开过拖拉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也是女孩子必须满十岁,男孩子必须满十二岁才能开呢。

  不,不是开拖拉机。他是从来没有上去过。

  从来没有?

  是的,从来没有。

  说话的是奥托和沃尔特,两个人趁着休息的工夫聊起了天儿。他们要回家给拉塞尔和哈丽特拿水,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水。拉塞尔和哈丽特还在地里寻找石头和地鼠洞。天很热,自治领日刚刚过去,空气就变得又脏又燥又热。沃尔特戴了一顶超级大的帽子,奥托的脑袋上则空空的,他总是不记得戴帽子。在阳光的炙烤下,头发中缝的皮肤被晒出一道红印。过一阵儿他不得不把起的皮剥掉。每到这个时候他就非常生气,迅速找到自己的帽子放到床上,以防再次忘记。可惜,他总是还会忘记。再后来,那里的皮肤会彻底变成红色,从五月到九月都是如此,而他的头发也会变得稀薄发白。时间长了,邻居们都把它作为自己的日历:印记刚刚出现时,要种菠菜了;等到印记开始褪去时,又到了给西红柿埋土的时候。

  可怜的拉塞尔。沃尔特说。

  是啊。奥托说。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内心却很愉快。

  哈丽特!

  她怎么了?

  她到年龄了!她已经到了可以驾驶拖拉机的年龄了,是不是?

  是的……不过我想我们不应该提。现在没有多少需要拖拉机干的事情。再说了,我们还没有找完地鼠洞呢。

  地鼠洞是永远也找不完的。石头也是一样。

  那可以,我们可以试一下。

  别着急。我们先把水拿给哈丽特和拉塞尔,然后再让哈丽特去开拖拉机,然后再让拉塞尔到上面坐一坐,就这么定了,快点!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沿着地边开一圈,然后再回来找石头和地鼠洞。好不好?

  可以。奥托说。

  好的。哈丽特说,开拖拉机很简单,没问题。

  真的吗?奥托有些怀疑,你确定吗?

  当然,为什么不行?不用十五分钟我就能学会了。

  听到没有?沃尔特说。

  你怎么看?奥托转向一声不吭的拉塞尔。

  可以。他说。

  拖拉机上面只能容下两个人,好吧,实际上只有一个铸好的绿色金属座椅。对哈丽特来说,座椅前面的空间实在太大了。椅子后面有一丁点儿地方,一个人可以站在上面,但双手必须紧抓住驾驶员的肩膀。如果你身子够小的话,也可以坐在驾驶员的膝盖上,蜷缩在方向盘前面。沃格尔家的很多孩子都是在爸爸妈妈或是玛丽的腿上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驾驶。不过,拉塞尔太大了,哈丽特又太小了。最后他们决定让拉塞尔站在座位后面,奥托和沃尔特负责在下面照看。

  当哈丽特成功地发动拖拉机向前行驶时,大家都欢呼雀跃起来。不过这种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太久,等拖拉机慢慢地从视线中消失之后,奥托和沃尔特又低下头,继续顺着轮胎碾过的地方搜寻石块和地鼠洞。

  在找到两个大石块和淹没一个地鼠洞之后,他们好像看到阿莫斯正在朝这里跑来——每年的这个时候,他的工作就是把野生草莓捡到两个大水桶里,因此十根手指头都被染成了紫红色。此刻,他似乎在挥舞着紫红色的双手。不过,奥托很快就看到了帽子下面露出的两条辫子,原来是哈丽特。靠近时他们才发现她的双手血红,整个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只狼,她说,他吓坏了。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有一只狼。她重复着。

  她一把抓起奥托的手,奥托不由自主地抓起沃尔特的手,三个人沿着轮胎印向前跑去。

  奥托目睹过很多次死亡,很多很多次。当哈丽特和沃尔特朝地洞里灌水时,他见过淹死的地鼠,还有被枪打死的地鼠。如果有地鼠企图从洞里逃出来,哈丽特就开枪打死它们。一般情况下,子弹会直接打中地鼠的头,一枪致命。当然也有意外发生,比如它们东窜西窜,不好瞄准,那么子弹就会打在身体侧面或腿上,它们挣扎着逃走,这时哈丽特就补上一枪,让它们结束痛苦。

  他还见过垂死的小鸡,那是狐狸的杰作。还有受伤的野鸟,有的是撞到了玻璃,有的是落到了猫的爪子里。

  更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岁左右,奥托在厕所后面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幼崽,灰粉色的皮毛,一点点大,估计是被丢弃在这里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父母不允许他们饲养宠物。他找出在圣诞节才使用的火鸡烤盘,在里面铺上破布头和铅笔屑,给小猫做了一个温暖的小窝。他把小窝藏在最初发现小猫的草丛里。为了防止狐狸和狗来骚扰,他还给小窝加了一个盖子。这只猫咪真的是太小了,每次奥托来送牛奶和浸着牛奶的面包片时,都要在窝里挖上许久才能找到她。他会把她捧到自己面前,轻轻地跟她说:虽然现在你很小,但以后会长大的。你不要害怕,你是猫咪中的女王。别害怕,别难过,你以后一定会非常厉害的。他用手指轻抚着她那皱巴巴的小脑袋,祈祷她的眼睛快点睁开。而她会用爪子轻轻地挠着他的手心作为回应。他还给她起了一个名字——辛西娅。

  但是,辛西娅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她不吃面包,也没怎么碰牛奶。再后来,她动也不动,只是没日没夜地睡觉,当奥托托起她时,她依然蜷缩在一起。奥托轻抚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他忍不住拽起她额头上的皮肤,想让她睁开眼睛,可是没用。他只好把她放在掌心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喊:辛西娅,辛西娅,辛西娅,快点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可是她病了,他知道她病得很严重,就像邻居家的婴儿一样。又是一个夜晚,奥托上完厕所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烤盘从草丛里端出来,然后悄悄地溜回到卧室。当他进门时,八岁的阿莫斯醒了过来。

  他轻声喊道:奥托?其他人都还在熟睡中。

  什么事?

  你拿烤盘干什么?

  你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

  那你过来看看。

  阿莫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生怕惊醒了同床的沃尔特。两兄弟来到走廊里,奥托把盘子放在他们中间。这是我的小猫辛西娅,她病了,他一边掀起盖子一边说,她藏在里面,必须挖一会儿才能找到她。最后他在盘子的角落里发现了她,她缩在铅笔屑里。他用右手把她轻轻托起,就像过去那样,她的头上、背上沾满了铅笔屑。她在睡觉。他说。

  她没有毛。阿莫斯说。

  是的。奥托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小猫。四周非常安静,甚至可以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呼吸声。

  你知道她死了吧?阿莫斯说。

  嗯。他的喉咙一阵发干,可他还是举着自己的手不放。

  好了。阿莫斯把手搭在奥托的肩膀上说。

  嗯,我知道。奥托说。

  大概一年以后,在干完活儿去吃晚饭的路上,阿莫斯突然对奥托说:你还记得辛西娅吗?她其实是只地鼠,并不是什么小猫。她早晚都要被杀死的。她是地鼠。

  奥托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还见过死掉的小牛。一般都是难产出生的,有的刚出生就死了,有的奄奄一息,眼睛瞪得比脑袋还大,四条腿相互纠缠着。即使有人来救助,它们也活不成了。

  眼前的拉塞尔就是如此。他躺在地上,半个身子被压在拖拉机下面,两条腿像野草一样缠绕在一起,不过他的眼睛是闭上的,就像辛西娅一样。奥托盯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吐了出来。

  刚才有只狼,哈丽特说。它从我们旁边跑过,拉塞尔吓得松开手掉了下去。我不得不转动方向盘以防压到狼,可是拉塞尔滑倒了。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哈丽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她已经吓得不知所措。

  大家都穿着普通的长裤,只有奥托穿着沃尔特的旧背带牛仔裤,过长的裤腿卷在脚踝处。看来这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块布了,奥托赶紧脱了下来。大家把昏迷不醒的拉塞尔搬到裤子上,像抬担架一样把他抬回家。他的双眼紧闭,两条腿依然拧在一起。哈丽特和沃尔特各抬一条裤腿。只穿着上衣和内裤的奥托则紧跟在后面拉着裤带,目不转睛地盯着拉塞尔的眼睛。

  拉塞尔没有死,不过他的一条腿废了,右腿再也无法直立,只能像甘草叶一样蜷曲着。即使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得眼睛发花,你也能从老远的地方认出他的身影。

  每走两步,他就要弯下身子,等待左腿、后背和腹部发力以支撑右腿前行。每天都是如此。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当他要越过比较宽的地方时,就像是在和自己跳华尔兹。

  几年之后,阿尔玛开车带埃塔去豪得法斯特,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这时埃塔已经十五岁了。阿尔玛脚上蹬着一双米黄色的高跟鞋,这是她的舞鞋。埃塔觉得穿这种鞋子开车一定很费劲,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外面的风很大,甚至比车声还要响。到咖啡馆休息站之后,阿尔玛径直走到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坐下。一个从未见过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个人点了不少东西。

  我病了,埃塔。阿尔玛说。她的一头黑发散落在肩上,而平时她总喜欢把头发高高绑起。这个发型遮住了过于刚毅的脸部线条,整个脸形似乎都变样了。不过,刚才的大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有些乱糟糟。

  你看起来不像生病了。埃塔说。她见过人生病的样子,有的面色发白或发黄,有的不停地咳嗽,有的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还有的人吃不下饭。阿尔玛完全没有这些症状,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起来没问题,脸色也不错,她也吃得下东西。刚才她们还点了一个派。阿尔玛自己点了酸奶油葡萄干,埃塔点的是萨斯卡通浆果。除了很小的时候,她们也有很多年没有感冒了。一般情况下,生病的只会是那些乡下孩子,每天在灯光下、厕所里劳作个不停,绝不会是她俩这种城里的孩子。不过,埃塔的心依然跳得很快,你看起来很好,阿尔玛。她说。

  阿尔玛把双手摊在桌子上,埃塔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学她的样子。尽管她的第一反应总是姐姐做什么,自己也做什么。不过这次,她克制住了,她把手放到桌子下面,手心朝上,紧紧抵着桌底。我没有感冒。阿尔玛说。

  哦。埃塔说。

  我的一切都完了。

  你?

  我们。

  我们?

  不过我不会告诉他的。

  告诉谁?什么事?

  吉姆。

  哦。听到这里,埃塔的心一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发凉发青。她不想让阿尔玛看出她的变化。埃塔喜欢吉姆。他总会带上她和阿尔玛一起出去兜风。他还总能把她的父母逗乐,哦,哦,哦。

  这时,服务员把派端了上来。谢谢。姐妹俩异口同声地说道。

  也谢谢你们。服务员抬起头笑着说,然后转身朝厨房走去。她穿了一双和阿尔玛一样的高跟鞋,不过她的更旧一些,鞋头和跟部都有不少划痕。埃塔盯着姐姐,却刻意避开了她的脸。她盯着她的胸、手臂和肩膀。由于桌子的遮挡,她看不到姐姐的腹部,但她可以想象到那蓝色裙子下隆起的白色皮肤。

  我打算离开这里,阿尔玛说,我反复思考了很久,决定还是离开。

  离开?

  是的。

  去哪里?

  去阿姨家。

  可我们根本没有阿姨。

  我说的不是真正的阿姨,埃塔。

  我不……她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然后一声不吭地低头看着面前盘子边上的图案:蜿蜒的藤蔓上开满蓝色的小花。虽然没病,但埃塔完全吃不下饭了。哦,她又问道,吉姆也走吗?

  我不知道,我估计他不走,他为什么要走?

  但是他——

  他不需要这样做,埃塔。

  埃塔用叉子把点心切成一个个的小块,里面是紫红色的。我能来吗?她问道。

  不行,埃塔。阿尔玛回答得斩钉截铁。

  阿尔玛开始吃面前的派,奶酪很足,黏黏的,看起来很诱人。埃塔也低头吃了几口。这个没有她们自己做的好吃。

  我们从没去过教堂。埃塔说。

  他们不会介意的。阿尔玛说。

  我们甚至不知道如何祈祷。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那小宝宝将来会成为修女的。埃塔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一群蒙着头发、穿着黑衣的修女们围着一个用修女袍裹好的小婴儿,她们虔诚地哼唱着摇篮曲,真是太美了。

  不会,阿尔玛说,她们会把孩子送走的。

  她们会把孩子送走?

  是的。我会祈祷的。

  永远地送走?

  是的。不过你可以来看我。还有,并不是所有修女的衣服都是黑色的,有的是蓝色、浅蓝色。

  埃塔闭上了眼睛。她的心跳得厉害,连睫毛都被震得一颤一颤。她竭力让自己只去关注那些衣服,黑色、蓝色、淡淡的蓝色,如同天空一般明亮,又像大海一般美丽。

  几天之后,阿尔玛离开了。看来,你最后还是把她说服了。从火车站回来之后父亲这样对埃塔说。想象一下,我们的阿尔玛在修道院里,想象一下,那可是我们的女儿。他走在深黄色草地中间的砾石小道上,埃塔跟在他的后面,母亲则走在了最后。三个人相距并不远,所以,她们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话。

  我为她感到骄傲。父亲说。

  是的。埃塔说。

  我也是。母亲接着说。

  埃塔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事情的真相。

  阿尔玛去的修道院坐落在遥远的爱德华王子岛上。要去那里,必须先坐很长时间的火车,然后转乘轮船。在此之前,姐妹俩只见过纸折的小船,在满是泥泞的小沟里荡来荡去。阿尔玛离家的前一晚,埃塔摸索着走到姐姐所在的地方,卧室里一片漆黑,窗帘遮住了外面微弱的亮光。埃塔问: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那里的修女服是蓝色的。阿尔玛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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