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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相遇

发稿时间:2016-04-27 16:57:00 来源:中国青年网

 

  五

  这是埃塔进入马尼托巴省的第三天。虽然天气很干,但她的鞋子却不停地渗水,不过不是渗进去,而是从鞋里一点点冒出来,于是她走过的路上留下了像锈迹一般的痕迹。在早晨还只是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小点,不注意的话可能都看不到,不过对于嗅觉灵敏的人来说味道已经很重了。到了中午,小点慢慢变成了连续的细线,好像埃塔鞋子里吐出来的细丝。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细线越来越粗,最后宽得像两条深紫色的野外滑雪道。脚下的气味浓得快要把人熏倒。直到晚上六点,埃塔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伤痕累累。这是双好鞋子,她对着空旷的四周喃喃自语,这鞋子是不错的。可是她的脚很疼很疼,血顺着鞋子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她开始感到发晕。真是该死,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她一直认为自己的鞋子是全身上下最坚韧结实的。如果连鞋子都会破的话,那其他地方也快了。她坐下来,解开鞋带,鞋子立刻从脚上滑了下来,里面湿漉漉的,两只脚上全是血。就像圣弗朗西斯科一样,她心里暗想,不过她可没有向他祈祷。她不会向任何人祈祷。她拿出一双干净的袜子裹在脚上,然后用力地擦了擦手,取出一块圆面包塞进嘴里。一半夹着开胃小菜,一半裹着一些糖。她把它们想象成黄油和肉桂。以前每到周日,她都会为奥托做又长又美味的肉桂面包。

  埃塔的脚肿得厉害,根本塞不进鞋子里。反正鞋子已经坏了,算了,埃塔想,明天到城里买双新的,就这样。

  那天晚上她睡在芥菜地里。她又梦到了大海,周围是数不清的船、男孩子和男人们。大家都气喘吁吁地泡在水里,不时地张开嘴巴把水吐出来。大海从未有过如此的喧闹和五彩缤纷。天色越来越暗,那里已经不适合女人待下去。她只得向大海深处走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海水渐渐没过了她的双脚、脚踝,她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海水比想象中的更温暖舒服,海浪相互追赶着,演奏出一阵阵美妙的旋律。可我并不是个女人,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我很坚强,我可以挺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埃塔发现一只小丛林狼正在不停地舔舐着自己的双脚。袜子已经被脱掉,血也不再滴滴答答地向下流。埃塔没有坐起来,只是轻声说。你好。她不愿意去扰乱眼前的一切。你是想帮我还是想吃我?丛林狼看了看她,它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狗的眼睛。随便吧。埃塔说。丛林狼又继续舔着。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埃塔说。

  当她站起来时,那只丛林狼依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撒尿、漱口、刷牙(这可是一口不折不扣的真牙),她用的是瓶子里装的水。洗漱之后,她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发。由于光着脚,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着,那只丛林狼依然跟在她的后面。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城外,然后走进城里。她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小心地避开碎玻璃和口香糖,最后走到市中心的一家体育用品店里。

  狗不能入内。站在摆着白色鞋子的货架旁边的工作人员说。

  它不是我的狗。埃塔说。

  可它是跟着你进来的。

  我知道,可它不是我的。

  好吧。工作人员说。

  好吧。埃塔说。

  工作人员朝那只丛林狼逼近,大喊着。出去,出去!

  它不理会他的吼叫,咧开嘴巴,龇着发黄的牙齿。

  工作人员吓得赶紧后退。女士。他只得向埃塔求助。

  它不是我的。埃塔重复道。

  当埃塔在挑选鞋子的时候,它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埃塔在摆着白色鞋子的货架旁看了很久,最后终于买了一双。刚一穿进去,她就觉得两只脚仿佛踩到了新鲜的苔藓。

  离开商店以后,她又沿着人行道向城外走去,回到荒芜的野外。小丛林狼依然跟在她的后面。好吧,埃塔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吃掉我,还是继续把我当作宠物一般舔来舔去。不过既然你老跟着我,我就要给你起一个名字。说这话时,小丛林狼就走在她后面,只有两步之遥,她不用回头就能判断出来。我就叫你詹姆斯吧。她说。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那天晚上,詹姆斯没有吃掉埃塔,而是安静地睡在她的脚边。第二天早上,埃塔吃了蛋黄酱饼干,詹姆斯的早餐则是一只地鼠。吃完之后,他们继续向东方走去。一起吧,詹姆斯。埃塔说。

  好的,走吧。詹姆斯说。

  你觉得你能陪我走完整个旅程吗?

  让我们走着瞧吧。

  那天晚上奥托没有吃什么像样的晚饭,只是随意塞了几口抹着黄油和糖的面包。你得一边工作一边等待。脱衣服的时候他这样对自己说。喉咙一阵抽搐,又想咳嗽了。菠菜长得很快,可周围的野草也不示弱。你得一边工作一边等待。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并没有出去除草。昨晚他睡得很沉,一夜都没有做梦。起床后他来到厨房里,呆呆地站在橱柜前,完全忘了昨晚的计划。字母麦片、玉米麦片、大米麦片,家里没什么可吃的,冰箱里空空如也。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他想吃点儿能饱肚子的食物。他一直都很瘦,但是现在他不光外表瘦。他的皮肤也越来越薄,薄到几近透明。埃塔的食谱卡片还在餐桌上放着,仍是他之前整理好的样子,旁边是埃塔的来信。卡片上的字迹已经褪色,埃塔几十年都没有用到过它们了。那些面粉、黄油和糖的配比已经深深烙在她的头脑里,无论什么样的食物她都可以信手拈来。奥托走到卡片旁,从“早餐/小吃”类里取出一张:

  肉桂面包

  (来自诺里斯阿姨)

  必需品:一汤匙酵母,一个鸡蛋,一杯半牛奶,五杯到五杯半中筋面粉,四分之一杯白糖,一杯半红糖,两茶匙盐,一茶匙半肉桂,二分之一杯起酥油(最好是黄油)。

  操作说明:把酵母化开;牛奶加热后倒入大碗内;把糖、盐、肉桂倒入,迅速搅拌至融化,冷却至室温;加入化好的酵母和鸡蛋,继续搅拌。先倒入三杯面粉,然后视情况再加入剩下的两杯至两杯半。把面倒在案板上,揉搓成光滑的面团。等待面发(大概发到两倍大小)。

  将发好的面团压扁,分成大小相同的两块,再揉搓成光滑的面团。醒面(十分钟)。然后将它们压成长方形,表面刷一层融化的黄油。把红糖和肉桂撒在面块上,揉搓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英寸大小的小块,一块块地摆到烤盘里,不要使劲挤压。在上面刷上牛奶(如果是给奥托吃的,再加点儿黄油和红糖)。等待面发(大概两倍大小)后放入烤箱。烤箱温度设定为三百七十五度,时间为二十五分钟。

  奥托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米黄色的盒子,是以前存放食谱卡片的地方;旁边是一条折叠好的围裙。奥托拿起围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埃塔的气息,不过很快就消散了。他把围裙挂到脖子上,系好背后的带子,接着把食谱卡片摆到橱柜上,一边忙活一边不时地把卡片拿到眼前,以便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他以为那些大字下面会有更详细的说明,可惜瞅了半天,依然只有那几个字:

  把酵母化开。

  然后就是其他步骤了。好吧,奥托想,我和埃塔说的可是同一种语言,上面写得很清楚,应该比较容易。他把卡片放回橱柜上,打开碗柜,找到了酵母。应该就是这样,他喃喃自语,化开。

  饼干终于出炉了,真是太硬了,就像牛肉干一样。每次该发面的时候,那块面团都完全没有要涨大的迹象。好了,奥托对着食谱卡片自言自语,还需要多研究研究,就这样吧。他就着很多奶油和苹果酱把饼干吃了下去。

  几天之后,他又开始烤第二炉饼干。在烘焙之前,他把那些沾着油渍的卡片仔细研究了一番,然后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好,当看到倒数第二张卡片时,他才恍然大悟。上面写着:

  如何化开酵母

  (针对干酵母而言,化开后就可以发面)

  必需品:干酵母,白糖,温水。

  操作说明:把干酵母放到一小杯温水中,加两三勺白糖。五到十分钟后,化开。化开的表现是有泡泡冒出,有热气冒出,否则就是失败。

  奥托拿出酵母和糖,又把凉水加热。他把它们搅拌在一起,然后等上十五分钟。没有反应,他又等了十五分钟,依然没有反应。又等了五分钟,依然如此。好吧,他终于明白了,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他没有继续烘焙下去,而是到商店里又买了一些酵母,同时还买了一些面包、奶酪和咸菜作为自己的晚餐。

  紧接着的半炉饼干稍微好一些:酵母化开了,闻起来真是美妙无比。碗里的面团涨大了,他用手指按了按,然后开始揉搓。他的双手忙个不停,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你和食物紧密联系在一起,既要温柔又要用力,必须仔细而谨慎地捶打。如同行军一样要掌握好节奏。不过一旦掌握了窍门,一切就变得容易且舒服。继续,继续。

  这一炉好了很多,可是面包依然很硬,就像放了三天一样。虽然还带着烤炉里的温度,但是真的不好吃,奥托把它们喂了小鸟。

  你揉了多久?谢丽尔问道。她正把所有的香烟都搬到柜台上,按照品牌归类,然后一一查看它们的到期日。五颜六色的香烟盒一层层摞起来,就像一道彩虹。

  我不确定,奥托说,也许是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站在后面的韦斯利喊道。他正在烘焙食品架旁清扫面包屑。

  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谢丽尔说。其他都没问题。她伸出五个手指。五分钟,最多只能揉五分钟。她说。

  不会吧?奥托惊讶极了。

  最多只能五分钟!韦斯利补充道。

  第三炉面包终于成功了,十分松软香甜。奥托透过烤炉的玻璃向里看,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当面包冷却下来之后,他穿过田地来到拉塞尔家门口,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在一阵声响之后,拉塞尔才过来应门。

  哦,你好,奥托。他的身子堵在门口,奥托看不到屋里面的情形。

  你好,拉塞尔。今天外面很热吧?

  热死人了。

  看到鹿了吗?

  没有。

  说不定明天就能看到了。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好吧……我烤了些面包。

  拉塞尔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奥托只得继续说下去。

  我烤了些肉桂面包,给你拿了一些来,都是刚出炉的。

  拉塞尔这才注意到奥托的胳膊下夹了一个用蓝白色毛巾裹住的东西,他慢吞吞地后退了一点儿。好吧,他说,那你进来吧。他挪了一下身子,让出了一条仅够奥托进来的通道。

  拉塞尔家的厨房非常小,里面堆了很多箱子。有的装着汽车、卡车和拖拉机的零配件,有的塞着有关动物的书籍,还有的装满了螺丝、九寸钉和方头钉。拉塞尔把一个装着空瓶子的箱子挪开,拉出烤炉,把面包加热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开始吃面包,没有加黄油,什么都没有加。

  味道真不错。拉塞尔说,谢谢你带过来。

  呃,我知道埃塔经常给你带这些东西,所以……

  你做的和她做的味道差不多。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夕阳已经把天边染成了橙色和红色。吃完之后,拉塞尔站起身来,打开了头顶上的灯。

  奥托,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埃塔走了。

  奥托转过身子看着他。你知道?

  几个星期之前,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拉塞尔越过奥托的肩膀,指着黑板说,我把信钉在那里,都有点褪色了。

  信上写着:

  亲爱的拉塞尔:

  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奥托,我知道你明白该怎么做。

  你的(朋友)

  埃塔

  就这些。信封也钉在黑板上,就在信纸旁边。信封上写着拉塞尔的地址和姓名,那是埃塔的字迹。邮戳地址是斯特拉斯堡,时间是二十二天前。

  可是,可是你什么都没说,拉塞尔,你让我撒了谎。

  我是不想让你尴尬。再说了,我很生气。

  因为我没有告诉你?

  不,因为你让她走了。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拉塞尔想了想说,是的。但是没有之前那么气了。你太小心眼儿了,奥托。迟疑了片刻,他问道:那你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吗?

  奥托不能,因为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当然他也不想让拉塞尔知道。他想了想,只好把埃塔第一封信的内容告诉了拉塞尔,关于她的离开,还有大海。

  如果她忘记了怎么办?拉塞尔问,如果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家在哪里,还有你——她的丈夫,怎么办?或者她连吃、喝,甚至去哪里都忘了怎么办?

  人是不会忘记吃和喝的。奥托说。

  就像过去那样,拉塞尔坚持道,这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只是调换了而已。你和她调换了。而我,我却一直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七十多年前,就在银行倒闭、拉塞尔父亲去世前的几个月,拉塞尔度过了自己的六岁生日。父亲把他带到自家在市中心开的店里,让他挑选一件礼物。这个传统从拉塞尔两岁生日时就有了。两岁那年,拉塞尔选的是柠檬糖。三岁时选了一卷亮晶晶的铝箔。四岁时,他选了一把大铲子,可是铲子太大,他根本拿不动。母亲答应等到他八岁时就给他用。五岁时,他又选了一块柠檬糖。这一次拉塞尔选的是一本夹在食谱和报纸中间的书。那是一本很重的精装书。封面上画着很多动物,有狼、鸟、鹿和蛇,它们待在一起就像朋友一样。封面的材质是布,拉塞尔顺着纹理摸个不停。就是它了。他说。

  《跟踪和捕猎加拿大西部的动物》?你确定吗?爸爸问道。

  拉塞尔的手指在摩挲着狼、马、鹿和蛇。是的,他说,我确定。

  当天晚上,拉塞尔坐在爸爸腿上津津有味地翻阅着那本书。书里大部分是文字,中间穿插着黑白色的手绘动物图片,全都按照物种名称的首字母顺序排列下来。我喜欢它们,他指着一张图说,它们很像兔子的脸,不过没有嘴巴。

  这是鹿留下的足迹。爸爸告诉他。整个鹿的家族都有相同的足迹,也都很像兔子的脸。看到了吗?他指着下面一连串的名字:北美驯鹿、麋鹿、驼鹿、牝鹿、弗吉尼亚鹿……

  如果找到了那些足迹,就可以找到鹿了吗?拉塞尔问。

  如果你保持安静,动作轻柔,同时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就有可能。

  哇哦,拉塞尔感叹道。

  我觉得城里面可没有多少鹿。爸爸说。

  不过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两头?

  可能会有一两头。

  哇哦,拉塞尔兴奋极了。哇,哇,哇。

  那天晚上从拉塞尔家出来,奥托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漆漆的田地。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这让他想起了过去喝醉酒的时候。有时是和拉塞尔一起穿过自家的田地,有时是经过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国村庄,而旁边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还有一次,是和欧文一起。不过和埃塔在一起后,他就很少喝酒了。

  奥托径直上了床,时间已经很晚了。睡了大概三个小时,他听到有人在喊:

  奥托!

  紧接着是砰砰的敲门声、踢门声,还伴着喊声。

  奥托!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努力回想自己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间。想起来了,他在床上,现在才凌晨三点。

  奥托!

  是拉塞尔,他一边喊一边不停地用脚踢门。他是不是喝醉了?可能。由于腿脚不方便,他每次踢门之前都要把身子靠在门框上。奥托甚至能听到门框发出的咯吱声。咯吱,砰!奥托!咯吱,砰!奥托!奥托拉开窗帘,打开床旁边的窗户。这个窗户和门一样是朝外的。他把身子探到窗外。

  拉塞尔,上帝啊,现在才凌晨三点。

  我们必须得走!拉塞尔嚷嚷着,我没有喝醉,别以为我喝醉了,奥托!我在这儿,我们必须得走!就现在!我们必须去找她!奥托。奥托!说不定她会死在外面!说不定已经死了!快把鞋子穿上。我已经把卡车开来了。天亮前我们就能赶到马尼托巴省。

  奥托光着上身倚在窗框上,上面的白漆沾到了他的肚皮上。可是我们的国家太大了,拉塞尔。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们才要去找她啊,奥托。所以才要去啊!

  不去。奥托说。

  奥托!拉塞尔气愤地喊道。

  不行。奥托坚持说。

  可是,该死的,奥托!

  不行,奥托说,拉塞尔,我是不会去的。

  你这个当丈夫的,拉塞尔说,真是个浑蛋丈夫。说完,他气哄哄地踢了一下门,这次用的力气更大,结果让他失去平衡,向后摔倒在卡车上。那我自己去,现在就出发,我一个人去。真是个浑蛋丈夫。他一边骂一边转身离开奥托家。

  这不是她想要的,拉塞尔。奥托平静地说。可惜拉塞尔已经一瘸一拐地朝车子走去,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拉塞尔打开车灯,灯光像火炬一般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一天深夜,沃格尔家的孩子们像平常一样把耳朵紧贴在破旧的地板上。在正下方的厨房里,父母还在聊天。他们听到:

  ……你不要把收音机扔掉,它很贵的!

  才不贵呢,大多零部件都是你用废品拼凑出来的。

  没错。可是,收音机就是很贵的啊,在很多时候都是……你要知道扔掉它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儿子们会听到,然后——

  他们总会听到的。

  也许不会。

  他们一定会。

  至少不会这么快。

  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至少有几个已经成人了,比如阿莫斯、沃尔特、奥托……你阻止不了他们长大。

  但是我能阻止他们去。

  也许吧。

  肯纳斯顿的希夫家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瘦小的本尼迪克特,他才十六岁,但他都去了。

  好吧,我们可不止一个儿子……

  ……

  我在开玩笑。

  我知道。

  你要知道我也不想让他们去。

  我知道的。

  一阵杯子相碰的声音。

  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音乐。

  没有音乐,只有新闻。

  试一下吧。

  先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很模糊,然后终于传来一阵缓慢的旋律,是单簧管、喇叭和钢琴的声音。接下来是轻轻的踏地声,应该是爸爸妈妈随着音乐跳起了舞。随后,孩子们也都散去了。

  由于一直趴在地板上,每个人的半边脸都被压出一道道红痕。这时奥托突然意识到刚才他们说的是自己。妈妈担心的就是他,或者说至少他是包含在内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他心里十分清楚,不久之后他就会去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拉塞尔。这件事让他既难过又兴奋。

  第二天轮到奥托去学校了,他和今天不用干活儿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睡眼惺忪地拖着脚步朝学校走去。当他们来到学校时却发现大门已经关闭,其他学生都站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

  门锁上了,一个扎着黄色发辫的瘦瘦的女孩说,我们都试过了,进不去。

  兰卡斯特老师在哪里?沃尔特问。孩子中他最年长,个头也最高。

  女孩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转身跑回到朋友中间。

  不远处有一群年龄较大的孩子,他们在不停地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对沃尔特喊道:尘土,肯定是因为这些扬尘,沃尔特。说完,她赶紧吐了口唾沫。

  对于兰卡斯特老师的离开,大家并没有感到太惊奇。过去的三个星期里,他都是无声地给大家授课。他有个习惯,上课时,喜欢把教室的门敞开,好让阳光和空气透进来。这也意味着肆虐的西北风把数公里土地上的灰尘都吹进了他的嘴里,每天都是如此。兰卡斯特老师是城里人,不知道如何把那些灰尘吐掉。到了晚上,他只能蜷缩着靠在妻子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每天早上,他的妻子不得不像擦黑板一样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弄干净。在这十年里,兰卡斯特老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他只能靠手势和粉笔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直到被教育委员会发现。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干草地上。灼热的太阳炙烤着他们,不过没人在意,大家继续聊天、玩游戏、打瞌睡。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一个满头大汗、身穿深蓝色西服的人朝他们跑来。大家好,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拿出一个挂满钥匙的钥匙环,找出其中一把打开了学校大门。孩子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请坐下来,大家不要慌乱,他说。然后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五道算术题。看这里,他说,我马上会向你们解释所有的问题。不过首先,做完这些算术题!算术题。孩子们都老实地低下头做题。他赶紧拉开兰卡斯特老师的抽屉在里面翻寻着,汗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向下流淌。

  奥托觉得算术题很简单。他从小就在数自己有多少个兄弟姐妹,分配家务,计算各种倍数。正当他无事可做时,欧文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奥托偷偷摸摸地打开,上面写着:

  你叫什么名字?

  欧文把这个问题写在最上面,下面留了很多空白的地方。奥托写下自己的全名,又把纸条折好还给欧文。欧文打开纸条,写了一行字,又传了回来。如此几番:

  你叫什么名字?

  奥托·沃格尔

  你还好吗?

  我很天聊(很无聊)。

  我也是,这个人真是恶心,像个动物。

  可 能像狗或马。(可能)

  我害怕马。

  我知道。

  今天放学后我能和你一起走回家吗?

  你住在西(边),我住在东(边),所以没法办一起走。(没办法)

  我喜欢走路。

  我和拉塞尔走得非常慢,你会觉得错败。

  欧文把奥托手里的笔拿了过来,在纸上写下:挫败。

  讲台上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此刻正匆忙地批改一个学生交上来的作业。作业的主题是:上帝拯救了国王到底意味着什么?批改结束后,他站了起来。同学们,他说,我想你们已经做完了刚才的算术题。我有个不好的消息。你们也许已经注意到兰卡斯特老师没有出现在这里。他再也不能来教大家了。正如你们所猜测的那样,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不能再继续教书了。现在他正在去前线的路上,他要去打仗了。我知道这给大家带来了麻烦,我很抱歉。现在,我想找一个脚力好的志愿者,有没有?

  维妮立刻把手举了起来。她正感觉局促难安,双腿在课桌下不知如何是好,每次在一个地方坐下超过十分钟她就觉得百爪挠心。只有她一个人举手。满头大汗的西装男让她把一份通知送到八公里之外的镇上他的同事那儿。没等他说完该怎么走,维妮就已经冲出了教室。去镇上的路只有一条。

  三十分钟后,大概走了一半的路程,维妮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决定把手里的苹果吃掉。由于一直抓着不放,她的左手有些抽筋了。那份通知紧攥在她的右手里。她一边吃苹果,一边打开那个封得不怎么严实的信封。兰卡斯特老师曾经跟他们讲过哈姆雷特的故事。她觉得为了以防意外,最好还是先搞清楚通知的内容。信是用黑色的浓墨水写成的,字迹有些潦草:

  重要/紧急:

  上面写着:

  高夫兰茨学校紧急招聘:

  老师一名。(可教授所有年级)

  要求:

  接受过相关培训;

  愿意就地居住;

  上课时关闭教室门。(部分朝南,朝东窗户可以有选择地关闭。)

  有意向者请立即联系大区负责人威拉德·高德福瑞。

  可以通过电报、信件方式联系,或者前往公民与准公民局办公室(主街143号),抑或直接到入城口左手边第三间房子(房门为黄色)。晚上九点之后请勿来电或来访。

  维妮确认自己的处境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便把信折叠好塞回信封,接着用手指上残留的苹果糊把信封封好。她在地上踢出一个小洞,把苹果核扔进去,又踢了一些土把洞口埋上,然后继续剩下的四公里征途。

  应门的女孩看起来和维妮差不多年纪,不过比她整洁,编着辫子。什么事?她问道。

  有一份通知要给你们。维妮说,她用稍微清爽点的右手把信封递给女孩。

  谢谢你。女孩说。确切地说,她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门口不时走过很多和她穿着一样的女孩,佯装不经意地朝里面瞄上几眼。

  你想——女孩又开了口。不过维妮假装没有听到,转身离开。她沿着出城的小道朝学校方向跑去。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是拉塞尔的上学日。到了学校后,他看到门口贴着一张告示:

  对不起,今天的课程取消了。请大家明天再来。谢谢大家。对不起。

  又过了一天,轮到奥托去上课。学校开门了,讲台前站着一个大家从未见过的女人。她望着狭小的课桌和许多条局促的大长腿,毅然走到教室后面把门关上。在她走回讲台的路上,奥托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小腿,肌肉很发达。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肯定没有阿莫斯和玛丽大。回到讲台上,她拍了拍双手,清了清嗓子。好了,她说,大家好,我相信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以后由我来教你们。我叫肯尼科,埃塔·肯尼科,是你们的新老师。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埃塔所在的班级共有十五名女学生。每天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鲜橙色的百褶裙,带着几分苏格兰风格。衬衫可以自备,但必须是白色的,还要熨烫平整。一部分女学生住在大教室上面的女生宿舍里。每到早上,埃塔总能听见上面传来一阵阵匆忙的脚步声。埃塔没有住校,她依然和父母一起住在家里。从家到学校的路程并不远,搭乘电车只要二十分钟,步行的话则需要四十五分钟。住在家里的花费会少一些,不过这并不是埃塔不愿意住校的原因。由于姐姐的离开,她希望自己能多陪陪父母,否则家里会太过沉寂和死气沉沉。

  当学妹卡洛琳为那个满面灰尘、气喘吁吁的农场女孩打开门时,埃塔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师范学院的学制是两年)。当时她正好从门口路过,注意到那个女孩似乎是被吓坏了。

  那天下午的纪律原理课上,讲师把那份通知大声地宣读了出来。大家纷纷用铅笔记下。周围的沙沙声和喘息声刺得埃塔的耳朵一阵阵发痒。毕竟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招过老师了。大部分女学生毕业后就结婚生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操劳家务,照顾孩子。宣读完通知后,讲师把那张纸放在讲台一角,以备大家课后来仔细阅读,然后继续讲授自己的棍棒和石头理论。埃塔却坐不住了,默默地从一数到一百,再倒着数一遍。刚数回到零时,她砰的一下把手举起,可讲师当时并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正把目光从桌上的笔记本上移开,立刻看到了她的动作。讲师问道:肯尼科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吗?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刷的一下聚集到埃塔身上。

  不好意思,我能去趟洗手间吗?埃塔问。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同时又充满期待。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其他同学立刻失去了兴趣,纷纷把注意力移回到讲台上、书本上,或者自己身上。

  身后的教室门刚刚关上,埃塔立刻开始狂奔。她冲出校园,沿着小溪巷跑到维多利亚街,又从维多利亚街跑到主街,然后一家一家地看着门牌:121,123,125,127,127A,129,131,133,135,137,139,141,终于到了143。她屏住呼吸,仔细理了理头发,早知道戴个帽子就好了。一、二、三,她走进了公民与准公民局办公室。

  我是看了高夫兰茨学校的通知来这里的。她的双手在背后抖个不停。不过她的脸看起来十分沉着、坚毅与成熟。

  哦,哦,是的,太好了。你是师范学院的吗?

  是的。

  你的年龄够吗?

  当然。虽然埃塔并不知道他们对年龄的要求是多少。她觉得自己的年龄足够了。

  你愿意在上课的时候关上门吗?

  我愿意。

  哦,那就好。好,不过你必须签署这些文件。给你一天的时间来整理东西,搬到教师宿舍。后天必须开始上课。

  就是这样了。埃塔签署好文件,和威拉德·高德福瑞握了握手,然后就离开了办公室。她回到主街上,眨了眨眼睛,又跑回到学校。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其余十四名女学生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主街143号,不过迎接她们的只有门上的公告:

  老师们,谢谢你们:

  不过职位已经招聘完毕。

  对不起。

  威拉德·高德福瑞

  有一些人不死心,又来到入城口左手边第三间房子门口,黄色的门上也贴着同样的公告:

  老师们,谢谢你们:

  不过职位已经招聘完毕。

  对不起。

  威拉德·高德福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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