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林

　　我曾经在自己的一篇作品中探讨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人性中的善良对于一个堕落世界所起的最低限度的维护。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大，但其实也很小很具体——就是当环境出现问题，人人都去做恶而不自觉、人人都满腔正义拿起石块砸妓女的时候，一个人如何从良善的常识本心出发，拒绝行恶，甚至是挺身而出，阻止作恶的发生。这个问题，其实从刚刚摆脱原始野蛮状态的第一次轴心时代，就在类似《圣经》这样的原典里被提出过。多年以来，问题被刻在了木板上、石头上、写在了传世的经卷之中，而答案，却一直在暴风骤雨之中飘荡。 

　　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回答是：这正如古人所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比之我们蓬勃的欲念和破坏的冲动，“一念之间”，非常小概率的事件。也如同暴风雨之中的烛火，需要异常努力的守护才能做到。德国电影《窃听风暴》描述了一个为东德秘密警察“史塔西”服务的特工，因为无意之中监听到了一位剧作家，激发出内心之中的美好，从而出手相救。这部影片却遭到了德国人权组织的抗议。因为他们通过调查发现，在东德历史上这种“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实质上“一个也没有。”而美国记者埃亚勒·普雷斯所写作的《美丽灵魂——黑暗中的反抗者》一书，却讲述了这样四个在暴风雨中守护烛火的故事。为了永不停歇地提醒我们，这个古老的问题即便是在当下其实并没有一分钟离场。 

　　《美丽灵魂》里容纳了四个不相关的故事：1938年，一位瑞士警官违抗瑞士当局的移民法令，非法庇护犹太难民。结果他的这一善举，即便是在1945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以后，依旧受到了周围人的压制和不公待遇，直至在贫困和窘迫之中郁郁而终；1991年，一名塞尔维亚平民在巴尔干种族屠杀中冒死拯救敌族难民——因为违抗了种族的集体意志，他几乎为此而丧生；20世纪90年代末，一名以色列士兵公然违抗军令向巴勒斯坦难民提供人道援助，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2001年，一名普通的纽约投资经纪人不顾被踢出行业的生命威胁，毅然揭发自己所服务的公司制造的金融骗局。 

　　这四个故事很像一副层层重叠的“云图”，通过距离我们并不是很远的真实事件，多角度地诠释了“美丽灵魂”的含义。我通过阅读，一方面从这些义人身上获得良善的力量，一方面更加深思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恰如鲁迅先生深刻认识到，人类文明进步史，是通过极大的代价换取缓慢地进步，成片的树林塌陷，才换来一小块煤。从古至今，人类每一点的进步，都需要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也经历过太多的劫难才能换取。 

　　大屠杀、种族灭绝和种族清洗、隐藏在意识形态绞杀背后的利益冲突，是人类历史不可避免的黑暗一面，几乎也是个难以治愈的症结。我们没法记住在历次的屠杀中说无辜被害的太多的名字，也没法细细分析这些罪恶能够持续的人性之恶，可能未必就如阿伦特所谓的“平庸之恶”能概括的。《美丽灵魂》所陈述的四个故事线，正好折射了人类经历过二十世纪的主要类型的杀戮:种族灭绝、意识形态冲突、民族隔离……在无尽的血海之中，我们能可以见到一株美丽的小花，我们更乐于记住，山洪爆发般的灾难中那些闪亮的人性闪光面的名字和他们的义举。那些拯救者，那些善人，那些守义之事，成为绝望之中的一丝希望。比如说拯救犹太人的德国工厂主辛德勒；冒死签发生命过关签证的西班牙外交官，为犹太人避难上海提供援助的中国外交官何凤山；在南京大屠杀中援助受害者的各国使节团和传教士，在卢旺达大屠杀中提供生命庇护的图西族饭店经理等等。